顾长云顺着小黑的意思绕镇子走了一圈,最终在一处小石桥上停下,小黑不愿再走似的贴着石桥上的围栏上蹭蹭脑袋,连打几个响鼻回头眼巴巴瞪着顾长云。
顾长云若有所思在它乱蹭的那处轻抚一下,不大确定问,“是这儿?”
小黑只巴巴地瞅着他,见他伸手去碰,模样愈发激动。
堂堂大将军明平侯,战场上杀伐果断说一不二,在京都不信鬼神不信天命,此时竟颇有些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方才,甚至到现在都很是相信这匹黑马的直觉。
小黑见他垂眸沉默,催促地低低嘶鸣几声。
“好了,”顾长云好脾气地拍拍它的脑袋,抬眼往镇子里面望了望,喃喃,“若她真在这里……我只盼她脚步慢些,不要让我晚上一步。”
入夜,驿站内。
月明星稀,天边无一丝黑云,但有风,吹得倚在窗边出神的云奕后知后觉拢好衣衫。
呵,这时候应该喝杯热茶。
云奕这般想着,双手撑在窗棂上回首看了眼桌上,冷冰冰的茶壶上空没有丝毫热气。
不禁长叹一声,往外探身见楼下尚有光亮,便想着下去要壶热茶,若是可以再来份热腾腾的消夜。
一想到这,云奕面上神色放松了些,打开房门自言自语道,“最好是来点带汤的……”
夜间这个点茶客是没有了,角落里坐两三个神情疲惫的男子,面前一壶清酒几碟小菜,看样子也是在此落脚一晚的过路人。
伙计在柜台后撑着脑袋打瞌睡,云奕慢吞吞自楼梯上走下,不动声色将室内环视一周,唇边弧度放平一些,走到柜台前抬指轻轻叩了下桌面。
伙计睡眼惺忪地猛地抬头,一边打哈欠一边问,“客人这是有什么要的?热水管够,后头厨房也还没填灶呢。”
云奕察觉到身后有若有似无的目光投来,淡笑着将另一手中的茶壶提起,“换壶热茶。”
伙计使劲揉了揉眼,精神了些,忙接过茶壶赔笑说,“害,这种小事喊我就是,哪里用专门跑下来一趟。”
云奕笑了笑,“想下来转转,顺便看咱这里有什么消夜。”
伙计才想到,自己方才睡得正香,若是真在楼上喊他不一定能听见,讪讪一笑,“什么消夜都能做,看您想吃什么。”
云奕懒懒靠在柜台上,往有人的方向略偏了偏身子,似是不经意扫过那边,“汤面就好。”
“哎,哎就来,您稍微等等。”
伙计忙不迭捧着茶壶一溜小跑掀开帘子去了后面,生怕再耽误一会儿她就会心生不满明日跟掌柜告状一样。
云奕左右看看,寻了个最近的桌子坐下。
不多时伙计便将热茶送了过来,附赠一碟圆圆的白白的小饼,尝起来绵绵软软的,入口即化,里面夹了些甜丝丝的干桂花,甜而不腻,配着清茶吃正好。
等待汤面的期间,云奕慢条斯理喝茶吃点心,已经是第三次捕捉到暗暗投来的视线,心叹无趣,也不知是她心中记挂着自己的消夜所以吃相十分斯文的缘故,那几个身带江湖气的男子又多看了几眼就松懈地移开了目光。
过早放松警惕可不是好习惯。
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云奕抿一口浸着两朵茉莉的热茶,很是惬意地眯了眯眼。
看样子惹人烦心的事今晚会少一些。
这点心确实不错,若有机会可以带回去让顾长云尝一尝。
异乡的深夜,微微透着烫意的热茶被她捧在手心取暖,虽杯水车薪,但至少在心中稍有慰藉,云奕若无其事动了动已经冷得感觉不到知觉的手腕,眸光毫无波澜。
这种寒意是在皮肉深处,从骨子里源源不断传出来的,像是化为了一道道冰刃,凌厉贴着骨头重重刮过,又狠狠往骨头缝里钻,带来如万蚁噬心的绵密痛感。
这感觉是有些熟悉了。
云奕垂眸,缓缓催动内力在经脉中慢慢游走,试图以此驱退寒意。
但也是仅仅有一点用罢了。
数年前她在寒潭练功时受了寒毒,常阿公知道后又气又心疼,精心调配了药浴让她一泡就是半天,又是煎药外服又是日日针灸,这才将寒毒封于经脉之中,没曾想现在蛊毒冲破了一些屏障,像寒毒这种,最近竟有了复发的苗头。
云奕心中是没什么感觉的,这么多年什么疼没受过,晏子初没好气说她是块木头,就算刮骨疗伤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
热茶杯搁在手腕上轻轻揉着,云奕现在想起他这句话,忍不住再次在心中默默反驳。
要是顾长云在这,她定是要哼哼上几声的,但要拿捏了度,既让他心疼垂爱又不至于太过担心。
早在晏家庄,她在房间中对着镜子,已经练过不下百遍这种小女儿的娇憨神态了。
怕自己杀人太多,心便冷了,表情也会麻木。
小侯爷身边若是有这种人时时相伴,也忒无趣了些。
她想同顾长云时时相伴。
云奕嗅到从帘子后飘来的香气,苦中作乐地想幸好自己五感的敏锐还未消退,不然,漫漫长夜孤枕难眠,连一碗热汤面的香味都闻不到了。
点心碟子空了,伙计还未掀帘出来,云奕又想叹气,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在远处停住,接着坚定迅速往驿站的方向来了。
往窗外看一眼天色,已是三更。
大半夜的,还有人在这个点来驿站落脚?
门已被伙计从里面插上了门闩。
云奕浅抿一口清茶,若有所思瞥了角落几人一眼,有些后悔没选个靠角落的地方坐。
叩门声响起,外面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问门。
果然,角落几名男子闻声,登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坐直了身子,警惕望向门外。
一个高大挺拔,头戴斗笠的男子身影在门上模模糊糊显出形状。
“哎!来了来了!”
伙计高声应着,匆匆忙忙撇开帘子端着放碗筷的托盘侧身出来,先是快步走到云奕桌前放下汤面,满脸堆笑道了声“请用”,接着连忙从抹布擦擦手跑去开门。
一大碗片儿川,汤底鲜香扑鼻,滑爽的面条整齐码在碗中,肉丝雪菜和笋片做成的浇头毫不客气地铺满了整一层,猪油的香气和笋片的清甜恰到好处混在一起,让人刚一闻见便胃口大开。
云奕眼前一亮,颇有些急切地拈起筷子。
男人脚步声渐渐靠近身后。
唔,要不然还是回房吃?
刚要起身,夜风的凉意从身侧掠过,云奕斜睨一眼,收回目光顿了顿,气定神闲挑起一筷汤面轻轻吹了吹,故作好奇地看了眼在不远处坐下的来客。
这人身上有一股极轻极淡的血气,像是刚刚杀了人见了血,而后在不知哪处水边洗了无数次手后得来的气息。
“劳烦,要一壶今日醉,切一碟卤肉来,”男人微微偏头,下颚处隐约可见一条长长疤痕,他似乎被片儿川的香味吸引,朝云奕的方向看一眼,哑声道,“再来一碗和她一样的面,要大碗。”
云奕咽下口中笋片,扭头对他微微一笑。
大晚上饮酒,对脏腑不好。
死了也和她没关系,云奕无所谓心想,自顾自埋头吸溜面条。
伙计着急忙慌替他抹几下桌子便重新跑回后面。
一时气氛恍若凝固,低低的交谈声早就停了,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时不时响起一下轻轻的嗦面声。
男人摘下斗笠,饶有兴趣地看着云奕慢条斯理挑起面条往口中送,还十分注意地在每一口里配上笋片肉丝等配菜。
他脸上的伤疤长且狰狞,几乎斜着贯穿整张脸。
怪不得刚才伙计一打开门就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不以为意将斗笠搁到桌上,存心似的,一个劲盯着云奕猛瞧,仿佛不惹得她扭头过来吓她一跳誓不罢休。
云奕咬了咬筷尖,琢磨着该用一副怎样的反应对他,慢慢转头,瞳孔骤然一缩,装出来的吃惊真真切切表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