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年龄并不算大,面容称得上清秀,尤其是眼尾的弧度,瞥去他阴谋得逞的玩笑神色和脸上的伤疤,显得人很是无害,说是哪家教书的夫子都有人信。
“吓到了?”男人咧嘴笑笑,落落大方用手在脸上伤疤的位置虚虚一画,“吓人吧。”
瞧他这副神情还挺骄傲,云奕稳住心神,眸色古怪点了点头,问,“你的脸怎么伤到的?”
男人见她手也不抖腿也不颤的,竟是半分都不害怕,新奇得很,上下不住打量她,敷衍回道,“应该是和别人打架弄的,可能没打过,被刀划了一道,”他忍不住问,“你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害怕?”
应该?可能?
云奕皱眉,目光认真在他下颚尔耳后搜寻,并没有找到易容的痕迹。
角落中有人不小心碰出一些声音,引得两人齐齐转眸望去。
男人大概觉得自己问出个蠢问题,讪讪摸了摸鼻尖,收回目光对云奕嘿嘿一笑,“你快吃面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云奕看他一眼,在他的注视下挑起一筷面。
男人目露满意,扯出一个如看自家小妹的慈祥笑容,下一瞬耳尖微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上筷篓抽出一双筷子朝声音来处掷去。
竹筷深深扎入柱中,“嗡”地闷响一声,筷尾颤抖不已。
柱旁试图悄然溜走的一男子彻底僵住,额上冷汗冒出,紧紧搂着怀中什么物什。
其余男子齐刷刷站起,手中抽出刀具,杀意一触即发。
男人不以为意,对云奕抬抬下巴,“姑娘,你继续吃,”他抬手举杯送到唇边,咂摸两口,没事似的笑笑,“等你吃完我们再动手。”
云奕抽了抽嘴角,“……多谢。”
撩开帘子吆喝着“面来了”的伙计抬头一看吓得差点摔了碗,男人笑眯眯朝他招手,“来来来吧我的面给我,追那么久饿死个人了。”
角落几名男子噤若寒蝉,频频往他手边瞥。
云奕顺着看去,是男人随意放在桌边的一柄被破布条缠着,只看得出是根长条的铁物。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大大咧咧一笑,“你想看?”说着便解了布条拿着往她那边送了送。
乌漆嘛黑的一根烧火棍,云奕不知该露什么表情,颇有些麻木地嗯了一声,选择低头一心一意吃面。
伙计颤颤巍巍收拾空碗,云奕被男人催着上楼早些休息,她无心关注他人私事,关上房门抱臂靠在桌上低头思索,不多时便听见外面刀风痛呼。
桌上点一盏小灯,蹑影刀静静蛰伏于灯影中,长长睫毛投下一小片暗色,挡住眸中百感交集。
似是怕人走掉,楼下一没了声音云奕毫不犹豫打开门三两步冲到栏杆边,探身往下看。
手中铁棍滴血,男人面无表情抹掉侧颊上血痕,指腹推开暗红,衬得那道伤疤愈发狰狞恐怖。
伙计早躲到后头不敢出来。
“喂,”云奕喊他,见他愣了愣对自己不大自然地笑笑,放轻声音,“我有事问你。”
“哎,”男人答得有些干巴,“哎,我洗个手。”
半炷香后,男人甩着手上水珠局促站在房门外,云奕默默翻个白眼,把房门整个推开,“磨叽什么。”
男人这才硬着头皮进来,一坐下便为自己解释,“我可不是坏人啊,他们偷了别人活命的钱财,我这才追过来要的,没下死手……不信你下去看看他们都还有气呢!”
云奕当然不关心这个,但还是意思意思问,“偷了谁的钱?”
“一家匪寨,”男人紧张地摸了摸鼻尖,“他们不做坏勾当,劫富济贫来着,还救了很多老弱病残。”
某处心弦忽被撩拨一下,云奕闭了闭眼,静心问,“你不是江湖中人么,怎么帮匪寨做事?”
男人笑笑,答非所问,“这可是整个寨子的人活命的钱。”
云奕默了默,余光瞥见桌上刀鞘,示意他去看,“唔,你跟这刀,可有眼缘?”
男人以为自己偷看被发现,毫不心虚光明正大去看,甚至有些手痒,赞道,“是把好刀。”
云奕说得随意,“是吗,那便给你罢。”
男人傻眼,“啊?”
“用你的烧火棍换。”
“我这不是烧火棍,”男人嘀嘀咕咕地伸手去拿,也不客气,登时爱不释手起来,问她,“真给我啊?”
云奕错开目光,“嗯,这把刀不适合我。”
她犹豫问,“你叫什么名字?”
“忘了,”男人像是怕她反悔,连忙解下铁棍放桌上,没看见眨眼间少女变了又变的神色。
室内静默片刻,“我忘了很多事,父母是否健在,是否成家,家中可有妻儿等待,”他望向很远的地方,低声道,“可我眼前是无数人挨饿受苦,他们离我这般近,我总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
烛花爆开,溅起一两点火星。
“我的确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男人眼中光亮暗了一瞬,融入与年纪不想符合的茫然和懵懂,但又很快坚定起来,他笑道,“所以我总得做一些事,让我觉得我在这人世间,让我觉得我活的有意思。”
云奕静静注视他,忽然漫不经心歪了歪头,玩笑道,“就这么告诉别人你失忆的事,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外面有许多人的脚步声渐近,两人听得清楚。
男人微微一愣,继而朗声大笑,自知楼下人搬来了救兵自己不能久留,走到窗前一条腿踩在窗上做势往外跃,回身朝她随意摆了摆手,“谢谢你的刀!”
云奕送了两步,声线平静,“走快些,别被追上了。”
男人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回头只见少女对他淡淡一笑。
“寨子里的人等你救命呢。”
“这些小鱼小虾我替你拦着,其他的可不管。”
后知后觉眼前少女敢一人行走江湖似乎也是个小有本事的人,男人潇洒笑笑,“少侠深藏不露啊,那就谢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的不是她。
云奕眨了眨眼,目送他的身影隐匿于夜色之中。
楼下,门板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一阵嘈杂的喊声汹涌而入。
云奕慢条斯理掂了掂那根铁棍,不太顺手。
满脸是血的男子喉间噙着痛呼,痛苦地指了指楼上。
云奕叹一口气,决定勉强凑合用。
门内地上清冷月色中多出一道修长身影,亦是头戴斗笠。
正欲冲上楼的众人警惕回身,拔刀以对。
身影渐渐拉长,一只云靴姿态优雅跨入门中。
云奕揉了揉手腕,咽下一枚小小药丸,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楼下来客敏感地微微侧脸,应声抬眸。
四目相对,一刹那风都静了。
顾长云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一枝半蔫的桃花,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眉眼如画,神情冷清矜贵,眼中冰雪在触及楼上那人后瞬时消融为一滩春水。
恍惚间,云奕听到了无数桃花绽开的声音,鼻间满是馥郁的桃花香。
轻飘飘如踩在云端一般,铁棍“噔”的一声落地。
与春相逢。
与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