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修寺有史以来,开灵窍动静最大的,没有之一。”苏准焦头烂额地抄着手走进澄净堂,“丘字院反正可以改名‘谷字院’了,旁边湖字院也被波及,连刑堂都给我震塌了一角……唉,人怎么样?”
支修放下奚平的手腕:“比预想的强。”
苏准:“没死没瘫没残也没傻吧?”
“你盼点好。”
“谢天谢地,全须全尾的,”苏准大大松了口气,“这就好,可以扣下人让他们家赔钱来赎了。”
支修又说:“只是恐怕得躺上几个月。”
苏长老“啊”了一声,第一反应是:“那他功课怎么办?”
“功课好说,”支修摆摆手,“师姐,你看他这灵骨是怎么回事?”
“灵骨?”苏准听完,白胡子差点卷起来,“什么灵骨?他?身上有灵骨?!”
别人求索百年,才得一副灵骨,这小子眼睛一闭一睁,《经脉详解》刚学两章,怎么就有灵骨了?
苏准不由得看了大长公主一眼:“难道是先天……”
“不是先天灵骨,灵感甲等也是罗青石误判,这弟子根骨资质算中上。”端睿道,“他身上那具灵骨不是自己的。”
“那、那是谁的?”
“那梁姓邪祟的。”端睿说道,“天机阁传信,这邪祟不过筑基修为,本不该有元神,若我没猜错,附在这弟子身上的应该是一具灵骨。奚士庸身上有这多出来的灵骨,即便不能为他所用,灵感还是具象到了五官上。”
这话要不是端睿大长公主说的,苏准肯定以为自己听了个不高明的鬼故事:“骨头怎么附身?”
“确实有这样的先例,”支修起身道,“我在内门查到,上古神魔林立时,曾出过一魔神,相传是南圣的宿敌。此人修的道非常诡异,相传是以‘粉身碎骨’渡劫的,每跨一个境界,就要身死一次,人称‘死道’。”
苏准感觉这比“骨架附身”还离谱:“死人能复活?还能跨境界?”
除非真的飞升上界,不然就算是玄门高人,也终究是人。
人死了,那就是尘归尘、土归土。
而所谓“元神”,也绝不像民间想象的鬼魂那样,能自由自在地作祟。再强横的元神最多也只能禁住一次夺舍,否则玄门真成“鬼门”了。元神还得依托身体,就算是升灵大能,肉身损毁后,逃逸的元神也禁不住开窍级的仙器轻轻一敲。一旦身毁,哪怕是成功夺舍,在仙途上也将止步于此,再无法前进一步。
“‘死’是个比喻,不是真死。”支修说道,“我找到的那本残卷上说,这位死道大能修出了一具特殊的‘隐灵骨’,能藏匿于万事万物中。他本体其实是那具隐骨。每次骨肉分离,都如一次‘蛇蜕’,保存完好的隐骨会长出新的血肉……直到那隐骨被南圣抓住,这位‘不死’大能才就此陨落。”
“上古的事就算了,好多记载跟‘女娲补天’也差不多,比民间传说还邪乎。”苏准道,“小师叔,你说的那魔神和这孩子有什么关系?”
支修抬起眼:“巧的是,传说中这位死道大能的伴生之物就是转生木,‘转生木’本身也是因他得名。”
苏准一愣。
端睿大长公主点头道:“我将谷中灵气隔绝后,那邪祟曾想通过转生木吸人气血冲灵窍。可见他确实可以通过转生木行‘鬼神之事’,隐骨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小庞那边说,他们找到的邪祟真身中的骨不是灵骨,才八年,就已经放糟了。”支修道,“一个筑基修士,不可能没有灵骨,那他灵骨去哪了?”
苏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就是说,梁勉之……很可能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一部分上古魔神的隐骨,与自己的灵骨相融后,像元神一样脱离了肉身?怪不得这孩子身上怎么都看不出元神,身心全然一体。”
支修听见他叫了“梁勉之”,略挑了一下眉,随后说道:“我猜‘身心一体’,跟安乐乡里那主祭小姑娘的换命符也有关系。她应该已经将生前死后都献祭给转生木了,再使换命符,虽说是救了他一命,想必也把他当出去了。”
大长公主问道:“我听说,那梁姓邪祟很执着于灵相和他相似的人?”
“唔,他灵相上有黵面。”支修沉吟片刻,“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打算的,但我猜,他应该是想用什么办法除去自己的黵面。”
苏准感觉自己入道两百多年,算是白活了,这会儿脑子里“嗡嗡”的:“小师叔,灵相上的‘黵面’又是什么?”
“早年间,我朝天机阁初立,外门制度并不完善,为了降妖除魔,招安过不少民间修士。这些人虽然有本事,但往往不驯,为防其有异心,便有大能设了‘黵灵相’之术。”大长公主淡淡地说道,“这是旧例,六百多年前就废除了,你们年轻人大概没听过。黵于灵相,须双方自愿,此后携黵面者终身不得叛主,那黵面也和名姓一样,会跟随他一生,哪怕将来元神夺舍也无法摆脱。”
苏准头皮发麻,失声道:“他一个朝廷命官,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谁给他打的?”
“是,我也想知道。”支修缓缓说道,“我还纳闷,此人一生看起来循规蹈矩,究竟是在哪弄到上古魔神遗物的……又是怎么在天机阁藏匿八年之久,青龙塔、乃至于星辰海都毫无反应。”
他说着,垂下视线,其他两人的目光也随着他一起,落在人事不知的奚平身上。
苏准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那么说,劫钟将梁勉之……那半具‘隐骨’就留在了这孩子身上?”
“他开灵窍之前被铭文炸伤,师姐为了让灵气通过经脉,将他经脉骨架强行捏在一起……幸亏不是‘灵窍伤’,不然什么灵气也修不好,怕是得瘫一辈子。灵气穿过他受损的筋骨,自发修复,应该是将邪祟遗留的东西与他自己的骨搀和在一起了。”
支修说着,隔空一弹指,奚平的手指被灵气轻柔地扫了一下,发出“铮”一声琴弦似的响动,竟震裂了床头一只粗瓷茶杯:“虽还没长好,但确实是灵骨。”
大长公主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要是女孩,我就收了。”
支修明白她的意思,犹豫了好半天,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带回飞琼峰吧。”
苏准目瞪口呆地转向他,仿佛听见历牌说天要下红雨。
“也好。”大长公主一点头,“那我回去了。”
苏准忙把嘴闭上,起身恭送,等端睿大长公主人影一闪不见了踪影,他才迫不及待地转向支修:“静斋,你真要收徒?”
“我在星辰海崖边报上那邪祟姓名后,星辰海立刻把劫钟给了我,可见这事不是小风波。”支修有些心事重重地说道,“这小鬼机缘巧合得到了那半具隐骨,一步登天到了开窍圆满,不是什么好事。在我门下不见得有什么出息,但至少遇上心怀不轨的,不会被欺负得太惨。”
苏准干巴巴地说道:“小师叔,凭良心说,我感觉你还是好好管教令徒,别让他把别人欺负得太惨吧。”
支修好脾气地笑了笑,轻拿轻放地把奚平的手塞回被子,又问道:“我方才听你喊了那梁宸表字,怎么,有交情?”
不知是灵相黵面还是隐骨的缘故,梁宸的来龙去脉上蒙着一层雾,支修也算不清楚。
苏准听问,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半天:“静斋,我看你修的才是清净道吧……你没印象了吗?两百年前?”
支修:“两百年前的事谁还能记住?”
苏准:“……”
“你……你……行吧,”苏长老抽了把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就是南阖打到皇城根底下那回。”
“当年全城十六岁以上的壮丁都上阵了,有一次咱俩经过一个临时卫队,我看见有个小子骨龄细弱,不太对劲。你就把人抓来一盘问,果然,还不到十四岁的一个小豆子。你本来说让小孩子一边玩去别捣乱。那孩子就哭说,他来金平探望重病的族叔,赶来时人就没了,吊完丧正想回去,不想被困在城里。听说宁安老家已经被南阖铁蹄碾过了,他全家恐怕都凶多吉少,小孩子一个无依无靠,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你看他可怜,就把他留在身边当了亲卫,没事帮着跑个腿传个话什么的……反正也不知是他护卫你还是你护卫他,那孩子就是梁宸,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支修茫然地“啊”了一声。
澜沧高手围城,金平龙脉都挑了,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他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哪记得住那么多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