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体是一个大环,中间围着个露天的花园,园中用人堆的青矿土培育着许多灵草珍奇,客人们推开后窗喘口气,能消去一身旅途疲乏。
花园半空中架着长长短短的琉璃观景台,以繁复的齿轮轴承推动,会像日月星辰一般缓缓旋转。每到傍晚,花园中空地上便升起舞台,美人如云。客人们会买金箔叶子往下扔,海市楼中笙歌不歇、金雨不停。
住一天多少钱,在陶县当了八年“启蒙先生”的赵檎丹没打听,耳不听为净。
“多谢,不用,我不热……”她摆手谢绝了一个蜜阿族的少女追着给她打扇,便见那小姑娘要上前帮她提裙摆,忙道,“也、也不必!”
小姑娘讪讪地缩回手,赵檎丹便冲她一笑,用有些生疏的蜀国官话道:“你忙你的,我不用伺候。”
说完,她便逃也似的推门进了顶楼的一处包房。
包房刚招待过一拨客人,客人告辞了,七八个侍者正将宴席往下撤。这些人手脚利落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见她进来,一个侍者立刻掏出丝绢,跪下将她面前已经很干净的地板抹了一遍。
赵檎丹:“……”
大小姐不是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觉得南蜀这风俗有点过了。
她点头致谢,匆匆进了里间,便听一个中年男子道:“我原还想着,楚蜀刚通了车道,以后运费便宜了,咱们东西也得降价……”
他对面坐着个颇为儒雅的男子,看着有四五十岁,举止像个资深的花花公子,打断道:“路通了,东西更新鲜了,凭什么降价?明年春茶下来,就说是三天之内刚在陶县炒制出来的,灵气没散,唔……你们想个好听点的名,号称每年就卖五百斤,价格翻两倍。”
“翻……太……不是,崔老板,那不成喝金子了吗?”
那化名“崔步琼”的楚商,正是陆吾的太岁——奚平。
“你以为他们要喝什么?那不就是因为金子不好喝,才拿茶叶象征一下吗?编个故事让他们觉得贵得有理就完了,故事过得去别太敷衍就行,买主心照不宣,不会深究。”奚平漫不经心地端起白水喝了一口,“不然十两银子喝一杯树叶子洗澡水,脑子有病啊?”
赵檎丹想起以前家里的开销用度,莫名感觉被讽刺了。
见她进去,太岁朝她一点头,对面大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忙起身:“赵先……小姐。”
那中年人也是个陆吾,常年在陶县活动,跟她这个陆吾的“编外人士”都认识。
赵檎丹虽不掺和陆吾内部事务,也大概知道他们这些年分成了两伙,一伙人专门搞事,一伙人在认认真真地做生意,两伙人可以随时调换身份。
但她没想到的是,太岁这种早该远离尘嚣的大能居然也在里头管事,听这陆吾的意思,似乎管得还挺宽。
动辄闭关几十年的升灵高手能把各国金银怎么兑换算清楚,已经很让人震惊了,这位特立独行的前辈不但对各国物价如数家珍,做起生意来更是账目门清——像个在算盘里泡了几十年的老掌柜。
也不知修的什么……莫非是钱道?
她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陆吾应了一声,见一个颇为体面的修翼管事进来,手持一支刚剪下来的灵草开的花。
那管事将花用丝绸裹好,递给赵檎丹,笑容可掬地用楚语说道:“这是今早第一支绽开的‘凤凰火’,小姐到的那日长的花苞,想是为您而开的。希望小姐这样仙女似的人别跟下仆计较,您要是实在厌恶蜜阿下奴,我们这就让领班给您把伺候的人都换成修翼人。”
赵檎丹莫名其妙:“啊?”
“不必,”奚平插话道,“我侄女喜静,不喜欢有人在眼前乱晃,你们让她自便就好了。”
那修翼侍者忙应了一声,放下花掩门退了出去,脸上难掩失望。
奚平便道:“这边两族以前也挺泾渭分明的,但我记得……好像没这么剑拔弩张?”
“近几年的事。”对面的陆吾回道,“尤其草报传过来以后,以前还是心照不宣,这几年都宣在报上了。昭业大学士督俞锯有一篇文章流传很广,说蜜阿人的头围平均比修翼人短半寸,头小则脑小,生性冲动,精细工种、需要动脑子的事都不适合他们;还有研究说‘蜜阿语有损条理’的,近来有一匿名文章提到了蜜阿人的灵相不及修翼人,凌云山上的蜜阿人快坐不住了。”
赵檎丹:“……”
她也没研究过脑袋,不知道怎么辩驳,只是照这个说法,整个玄隐山最聪明的人必是潜修寺的罗师兄无疑。
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因为她拒绝了那蜜阿小姑娘打扇子提裙摆,这些修翼人以为她不满,想借机排挤异族……一个酒楼里的侍从居然也搞排除异己!
“可不是那么说的,海市楼的侍者一个月连拿带领赏钱,好的时候七八两银子是有的,是肥差。现在不少大机械厂招工、招学徒的,都摆明了不要蜜阿人,主岛上到处在排挤他们。”
奚平听说草报的事,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赵檎丹便问道:“蜜阿人为什么不辩回去?”
那陆吾道:“南蜀官话和文法脱胎自修翼语,蜜阿人信奉天地自然,读书识字的不多。没事写文章研究这些事的,只有修翼中的博学家,您哪,去买几张昭业的草报看看就知道,上面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地方的人在辩论,几乎没有蜜阿人的声音。”
奚平往周围扫了一眼,无迹无形的灵气倏地蔓延开,往四下打了一圈防止隔墙有耳的符咒。
陆吾和赵檎丹立刻同时噤了声。
因为戴了灵相面具,太岁行动举止又过于像凡人,陶县禁灵之地混久了的陆吾和赵檎丹总忘了这位是个升灵。
升灵在开窍期修士面前,就像一座活的灵山一样,释放出一点气息就能横扫过低级修士的经脉。
只一瞬,奚平便又收敛了气息,低声道:“我怀疑召集各方邪祟的,不一定是王格罗宝本人。”
他确实一直很想看看逆着灵山而上的天下英雄都是什么样的,但只是想,并不会召集——他没有这个实力。
姑且不说余尝濯明这些被他坑过的,其他几位也各有各的势力和神通,别人可不是被蝉蜕长老们联手“捧”成升灵的。那些几百年挣命到升灵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那这个王格罗宝怎么这样自信?
此人如果不是和那些他请来的大邪祟已有默契,就是个盲目自信的傻子——但从百乱之地那三位的反应看,不像是前者,而王格罗宝之前名不见经传,似乎也没有什么厉害的传承,在灵山脚下暗度陈仓,实在不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
唯有一种可能——王格罗宝背后是凌云仙山中蜜阿一支。
这一次,表面上看是大邪祟彼此勾连,凌云内门个别人违规泄密,实际很可能是修翼蜜阿两族内乱,蜜阿族想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大邪祟们召集起来加以利用。
草报、新版镀月金,这些躁动的风显然已经吹到了大陆的最西边,那些蒸汽怪物与蜜阿族传统不合,他们迟早会被腾云蛟甩下。仙山的内门智者显然已经有人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蜜阿在故国将没有立锥之地。
奚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琉璃瓶,瓶中“关押”着醒龙鳞片做成的请柬,鳞片轻轻地撞着琉璃瓶,像是想把他引到什么地方,撞到瓶身上的铭文又弹回来。
连个地图也不给,你叫我去哪我就跟你走?
奚平轻轻一弹瓶身:“咱们直接去凌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