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曾替纪良娣请脉的太医,都可以作证啊。太子妃,殿下对您的心,老奴看得真切,早年间奴婢曾一睹过殿下画的人像,那是您啊。”芹嬷嬷说着眼泪都掉了下来,这样的感情她都为之动容,她不信太子妃没有丝毫感觉,“您何必...”
“行了。”
郁欢打断她的话,放下书,凝视着她,眼里没有丝毫情绪,因太久没进水嗓子有些嘶哑,但仍能听出语气里的冷漠,“像这些话,我不想再听到半句。余奉仪那边不可苛待,这宫里的事你若管不了,那便把事交给别人去办。”
芹嬷嬷咬着唇,许多话堵在喉咙里,竟没有理由说出来,只得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珠帘响动。
郁欢偏头望向窗外,雪一直在下,积压在了树桠上,她喃喃道:“第二个顾绎心罢了。”
翌日。
天蒙蒙亮。
余沁红着眼眶站在太子妃院门外,静静等候着,就像昨夜一样,静静等候着,却始终没等来殿下的身影。
她明白,现在这份殊荣是太子妃赏的,殿下...呵,她和殿下从来就不可能,独守空房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的事,是她太渴望奇迹了。
随着一声“太子妃醒了”,婢女们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余沁走进院子,站在屋门外等候着。
这也算是礼节,不论是否是在东宫,作为妾室都应该来给主母请安。
郁欢仍未着粉黛,只让婢女将头发绾起,以玉簪固定住,不作太华丽的打扮,选了件白色的里衣外边穿着黑色的外衫,单调清淡。
可她的美,从来不需要这些繁杂的装饰,她的脸庞足够精致,身姿若蒲柳,但那份气势已是很多人不可攀比的。
“进来吧。”
闻声,余沁走进去,先是行了大礼,而后端起婢女拖着的玉盘里的茶杯呈了上去,“请太子妃安。”
郁欢接过茶,品了一口,搁在边上,便示意众人都出去。
屋里仅剩余沁和郁欢两人。
姑娘倦怠地起身挪了位置,仍是不着调地在软榻上卧躺着,慵懒道:“时日还多,无需为昨夜事伤神。”
说着她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她坐。
余沁落座,温声道:“奴..妾身不委屈,也不伤神,能够得此殊荣已是很多人难求的福分,得太子妃眷顾,妾身将仰赖您而生,为您肝脑涂地,不有怨言。”
“你的心思倒是细腻。”
郁欢把手伸出西窗,感受着凉风席卷手掌的寒意,淡淡道:“只是啊,想留个人在他身边,把该还的都还了。亏欠的感觉总是磨人。”
如果抛开权力,她确实有愧顾修远,这一世虽没什么可说,但前世的命债她还是要负些责任的。
余沁疑惑,“奴婢不明白。”
郁欢依然没有收回手,“好好伺候殿下便是,诸事无需过问,缺不了你什么。”
余沁问道:“那您呢?您不需要妾身做些什么吗?”
她以为让她好好伺候殿下,是为了帮她巩固地位争夺恩宠,但瞧她的模样,她在她身上看不到半点眷念。
“有。”
郁欢收回手,“可这荣华富贵迷人心智,你不值得我相信。”
余沁抬眸看着她的眼眸,一咬牙,取下鬓间的一柄珠钗,在手掌狠狠划了一道,举手立誓,“妾身必不会忘恩负义,以家中父母亲起誓,若有违背,定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郁欢诧异地看着她,“你这性子,倒是应了人不可貌相。”
手掌还在隐隐作痛,血还在往下流,余沁怕玷污了这间屋子,故而拿手帕在下方接着,郑重道:“妾将满十七,未来望得到头,要么是攒够银两到了年岁出宫做些伙计嫁个草夫,要么是在宫里伺候到老,寂寞了找个太监作对食。妾不贪情欲,也不图大富大贵,只求有一个平凡的结局。但进了皇宫,每一天都是熬,熬出头了能平凡,熬不出头只有残忍的死。”
郁欢淡淡道:“纪良娣说,这是胎投得不好。”
她对她高看几分,因为她看似懦弱的背后其实比大多数人都勇敢。
余沁冷笑一声,“命,是靠自己争的,亦有寒门子弟苦读十年最后高中状元入朝为官,亦有戏子靠歌喉过得自由自在。可大多是不争之人,只会一昧埋怨,妾身就是那不争之人,所以这命,我认。她嫉妒您的出身,可她没想过您的祖上是怎么闯出一片天地的。”
她还是不争,但她惜命。
她也没说假话,她确实看不上纪青,“她顶着一张神似清河公主的脸得到赏识,她享受着这老天赐予的偏宠,但她却否定别人,您的一身本领,又不是天赐,亦是自己苦练得来。”
郁欢挑眉,“行了,奉承之话谁都会说。你应是读过些书的,好好留在东宫吧。”
说着,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命,是靠自己争的。现在我已经把机会给你了,至于争不争怎么争,你自己定夺吧。”
她看中余沁那张漂亮的脸,所以提拔她,只是想在将来让她替她牵制住顾修远,毕竟人生不可料的事太多,她只有一双眼睛,看不了太多事。
所以她需要眼睛,也就是棋子。
余沁颔首,“妾身会牢记您的恩情。”
郁欢:“我不在宫里的时日,替我注意着殿下身边的人际往来,不着急,慢慢来,当然在这东宫立足才是你最主要之事。”
她怕啊,怕那些臣子皆把郁氏抛却脑后,怕替别人做了嫁衣。
余沁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看着姑娘晃动的手指,她乖巧地退了出去,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其实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殿下和太子妃已经生了嫌隙。
她虽不懂,但她见识过后宫里那些妃嫔的手段,只是这些妃嫔争的是圣宠,而太子妃争的是什么,她不知道。
如郁欢所说,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没有机会的时候她的人生如一潭死水,而一旦有了机会她就会拼了命的抓住。
午间,太后的一道旨意打破了东宫的沉寂。
——良娣纪青品行不端,降为昭训。——
怀孕的母亲因为动了胎气而差点导致流产,明明是受害者,却成了加害者,这道旨意没有多余的解释。
而下人们本来揣测着这位良娣怒骂太子妃却仍被殿下护着还以为这位良娣能动摇太子妃的地位,连余沁这位奉仪都被认为是太子妃固宠的手端,在这道旨意下来后,这些猜测都烟消云散了。
谁也无法动摇太子妃的地位。
....
腊月初九,出征前日。
早间。
御书房。
陛下单独召见了郁欢,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只知道郁欢出来的时候脸色很是阴沉,一言不发的,疾步如飞,径直出了宫门去了兵营。
早在宣告征战的那时起,京都的兵便已在操练了,虽不去寮国,却要提防着朝云国。
至于郁欢此行,只拨了三千骑兵,赶赴羟羠取兵,她一直未去兵营立威操练,便是那些不服声她都只当没听见。
每每有大臣上书陛下换帅,都被林相驳回,鉴于此,朝中再无别的声音了。
途中。
郁欢没坐轿撵,而是骑了一匹黑马,阿哈尔捷金马,特意为她挑选的,要知道再精骑术的人仍需要一匹和自己有默契的马。
此马体格健壮,通体黑色,千里绝群,但脾气暴烈极难驯服,是前年一外国进献那批战马里最勇猛的一匹,但却一直未能被人驯服,便一直养在皇家马厩,直到它被陛下赏给了郁欢。
谁知这马在郁欢座下竟像是有灵一般,不仅不踢她不摔她,反而极其温顺,两人就像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一样,郁欢本就精湛的骑术再配上这样一匹宝马,行如风,一骑绝尘。
“太子妃。”
一道男声响起,还有马蹄的踏踏声,费蔺骑着马费力地追在她身后,赞赏道:“宝马配佳人,在沙场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他追了有一阵了,但奈何郁欢跑的太快了。
郁欢收紧缰绳,减下速来,回道:“好久不见,风采依旧。”
她的外衫是纯黑色,再配上这匹通体黑的马,怎么也算不上靓丽的风景线,只能说是一道黑影。
费蔺一身紫衣披着斗篷,斗篷随风飘动,造成很大阻力,不过这点累不值一提,“你要去军营吗?顺路。”
军营里的将士们都没见过这位主帅。
一直以来都是他和蒙珅在营里操练,鼓舞士气,顺便告诉他们不要小瞧了这位主帅要相信这位主帅。
至于武都和酒泉的将领,早已派人去交涉,这些年来大多数武将都被扣留在京都,诸地驻军可谓群龙无首,本武都是该有燕家去的,却还是换了和燕家毫无关联的肖家肖儒去,而酒泉则是派了佟树洪的胞弟佟慕洪去,这一任,让郁欢有些奇怪,思索了很久。
同时,也坚定了她的某些想法。
至少,现在无比坚定,因为今日陛下给她传达的意思是寮国可破不可灭。
马蹄踏踏。
郁欢歪头问道:“费公子,这一仗,你觉得要打多久?”
费蔺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年。”
“呵。”
郁欢摇头冷笑一声,一甩缰绳急急奔走,无视街道的杂乱,到了城门出示了令牌,便直往军营赶去。
两年,确实是个正常的时间。
皇后腹中的孩子肯定是个问题,届时林家失势,下一个是谁,是郁家吗?不像,但又很像,君心难测,皇权需要聚拢稳固,那臣子难道就要任人宰割吗?
所以,寮国必灭。
这场博弈,她已胜得太多,但最大的赢家却不是她。
在教主入京之时,她必须回京,这时,才是她复仇的开端。
军营。
“哈!”
“嚯!”
“刺啦!”
整齐有序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天地。
郁欢迈步进了营帐,三千骑兵的原教头已经交涉过了,此时帐内仅剩蒙珅一人,而随着郁欢的到来,不少人的好奇心都被点燃。
那个女人瘦骨如柴弱不经风的模样,打架估计都费劲,还想要打仗,还要领军,居然还是主帅。
正巧也到了休息时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传入帐内,脏污猥琐的词汇,恶心透顶。
郁欢没有在乎,回眸望了眼刚迈进屋里的费蔺道:“传我令下去,从丑时起,我接受任何人的挑战,他们可以单独上,也可以结伴上,人数不限,直至亥时。独战者胜可升为校尉候选,团战胜者可自选联营。”
费蔺诧异道:“这等于车轮战...你...”
“还有半个钟,去办吧。”郁欢摆摆手,随即挪开眼光,把目光放在沙盘上,对着蒙珅道:“待到边城破,你便率领一队骑兵前往铁围山,走那条山路会比寻常行军慢上一倍,但我会在前线拖住。你不能暴露。”
她的耳朵动了动,帐外没有人。
蒙珅压低声音问道:“这和这些天商定的战术不同,是出了什么事吗?”
“边城可破寮国不可灭,陛下打的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但寮国国都我军必进。”郁欢沉着眉,压抑着怒气道:“便是灭不了寮国,我也要让世人知晓大军已兵临城下,绝非领军不利,蒙珅。”
那一队,就像是一个赌注,是死命。
蒙珅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信你。”
话音刚落。
郁欢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是泪光,一如前世,他对她都是舍生忘死。
——蒙珅啊,许你的前程似锦,我不会食言的。
前世虽败,败在她的利欲熏心,败在她的刚愎自用,不然武都离池林那般近,为何寮国有了朝云国的支持仍没有强攻报仇,甚至还以酒泉为条件逼迫她退军武都。
铁围山后面的秘密,也是整个岐舌国的秘密,她知道。
这也是她鼓动最先攻打寮国的缘故,因为只需要一战,便可名动天下,便可把一切牢牢握在手中,她这一世不会选择连年征战,她只要权。
她要坐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