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郁欢的缘故而表态站在东宫一方,一面是想保住名节,一面是想有个依傍,但他和殿下并没有太多交集。
他这人私心挺重的,特别是到了这个位置,没能力也没机会在往上爬了,命便是最重要的,东宫能保住他不往下掉,但保不住他的命,于储君而言,所有的官员皆是棋子。
“郁欢拜谢。”
郁欢起身,郑重地回了他一礼,随即走上前去,将他扶正,笑道:“闺中时院里有颗海棠树,亭亭玉立,我差人在其底下埋上一坛好酒,待到此战了结,你我共饮一杯?”
需得要同盟,人心虽不可控,但人可控。
她不做第二个林弈孚,她要做祝靖寒,但绝不如他一般清廉。
呼风唤雨的权力她要,忠贞善战的盛名她要,所有的她都要,她无需双全法,她不需要做选择,她要做给别人选择的人。
佟彬颔首,“当是极好的,只是我酒量不佳,到时还望您不要笑话。”
郁氏有此女,是苍天眷顾,郁氏不该绝,既在绝处逢生,那必然要搅个满堂风雨,重掌权利。
“酒不醉人,人醉于利。”
郁欢淡笑着,意味深长道:“酒当共饮,景当共赏,权当共享,侍君左右,忠贞在心,有知己如此,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哈哈哈哈,世间男儿都莫有这等风采,佟彬此生最幸之事便是与您在河边一聊。”佟彬大笑不已,头一次敞开了心扉,“难怪尹尚书视你如己出,和他相比我这眼睛倒也不算好。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利益权势皆已满足,就想能活久些,久到看见儿孙满堂。你坦诚以待,我断不能再扭捏隐瞒。一坛酒,足以醉我心。”
郁欢拍手叫绝,“好!埋酒之时亦埋我心,待你亲启。”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是假亦真,真真假假,只有在最难关头才看得明白,但在此刻,同盟是一条心。
她收买人心,她玩弄人心。
但她想把人心解剥以此看看是否值得留下。
送走了佟彬,整个院落又寂静起来,有一行宫女来问是否需要重新准备膳食,郁欢摇头,朝着其中一个宫女招了招手。
宫女余沁在宫里服侍已有两年余,后宫百花齐放,各有各的风采,唯独这位太子妃特立独行,不依傍男人亦不靠家族,想着那些风言风语,她心有余悸,乖乖走近,“奴婢..奴婢。”
她支支吾吾一阵,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郁欢仰躺在软榻上,随意地摆弄着垂落在肩的青丝,轻声道:“抬起头来。”
余沁闻声缓缓抬头,连面部都是僵硬的。
“倒是个美人坯子。”郁欢又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再近些来,她没戴护甲,纤细白腻的手指轻轻抚过余沁的脸颊,不知是在思索什么,“彼时我西行,殿里难免冷清。”
余沁惊愕地睁大眼,“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郁欢收回手,“是不想明白还是不敢明白?”
“奴婢明白了。”余沁跪着的姿势越来越低,渐渐把头埋了下去,瓮声瓮气道:“但凭太子妃驱使。”
郁欢起身,把散落的青丝往后一绾,用玉簪重新固定了一下,便往外走去,“竟是从未去慈宁宫拜见过,恰逢今日未落雪,便去趟吧。”
她只穿着单薄的玄衣,背挺得很直,仿佛什么也压不跨她。
余沁忙从地上爬起来,取了衣架上的狐裘跟在她身后,在她顿步的那刻替她披上,嗓音甜甜的,“天寒。”
郁欢由着她替她系好裘衣的拉绳,低头瞧了眼,她的手指冻得通红,脸颊也是红的,却不敢大口呼气,小心翼翼里又显得很是大胆,着实矛盾。
待到系好了,郁欢眼里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迈步离去。
要说余沁是个聪明人呢,即便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仍旧差人把该办的事办了,有条有序,刚出东宫,轿撵便备着了,芹嬷嬷站在一侧,服侍着郁欢上轿,随着起轿,她边走边问道:“怎个今日想着走一遭了,这时间或许有些太晚了。”
难免被刁难责罚。
郁欢阖上眼,淡淡说:“何时我的想法,也是你该过问的了。”
芹嬷嬷呼吸一紧,道了声歉,不再说话,只是余光瞥了眼紧跟在轿撵另一侧的余沁,心中微微发苦。
昨日的殿下是真错了,怕是彻底凉了这位的心。
从纪青爬上床榻一事的处理方法上来看,这位是没有妒心的,反是处处为着殿下为着东宫着想,便是那些不好的名声也由她自个扛着,而那纪青仗着腹中孩子口不择言,让这位颜面扫地。
唉。
走到半途,天空又落起雪来,雪势不大,只是这风越吹越凉,郁欢睁开眼,伸出手,雪花落在她的裘衣袖子上,格外显眼,她轻声道:“换了季节,游姑娘那里打点些,冷宫太苦。先前听闻纪良娣医术了得,那便让她去瞧一趟,若是不愿,也不强求。”
芹嬷嬷颔首,“是。”
其中深意,旁人听不出,她如何听不出。
轿撵渐渐停下。
忙有太监进去通报。
郁欢昂首望了望慈宁宫的门匾,轻摇了摇头,踏过门槛,往里走进。
太后也未曾刁难,没故意让她在雪中等候,允了她进门。
端坐在高堂,皱纹已然布满了脸,岁月的沉淀之下看不见青春的容颜,唯剩一股浓浓的倦怠感,老人没有笑,丝毫笑意也没有,就那样看着她行礼,而后给她赐坐,“打哪的风把你吹来了。”
厚重的狐裘在进门那一刻便被脱下,郁欢坐在软榻上,轻声道:“事务缠身,好不容易今日偷得几分闲,特来拜见。”
半点不提罪字。
“打理一宫已是疲惫,又参与朝政之事,的确分身乏术。”太后盘着手里的那串佛珠,无事不登三宝殿,她退让,但她不想多加纠缠,“哀家瞧过那位良娣,若非清河早已离世,只怕哀家都要认定她就是清河了,像,太像了。”
郁欢接过嬷嬷递来的热茶,没急着品尝,回应道:“斯人已逝,再像,也仅是像,命终不同,说来倒是有件趣事。”
太后抬眸,“能让你觉得有趣的事并不多。”
桩桩件件能打击她势力的事,才被她叫做有趣。
“只是觉得新奇罢了。”郁欢轻笑着摇着头,饮了口茶,随即道:“老天造人从来不分三六九等,生在名门望族只是胎投的好。纪良娣此话臣妾细细思索,实在有趣。”
太后闻言眼神微凝,“原是跑来哀家这里告状了。”
郁欢挑眉,与之对视,“是吗?”
“皇权更迭,江山代代有才出,一句胎投的好,呵呵,这位良娣心气高啊。”太后收敛了对郁欢的憎恶,就事论事,重复着郁欢的话:“是啊,再像,也仅是像。”
“这老天如何造人的臣妾不知,臣妾只知这陛下是天子。”
郁欢又恢复那副生人勿进的表情,分不清是怎样的情绪,她的眼神落在窗外的景色里,风吹了进来,蹿进她的衣领,更觉着冷了,“这一走,不知这院里的景象又要换几轮,东宫冷清,殿下的身侧始终需要个伺候的人。”
太后心领神会,算是明白她此番来真正的意图了,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寻常家儿子都满地跑了,太子投身前朝,你这一走不知多少时日,难为你有这份心,不似敦亲王那福晋,实在善妒。”
“身为妻子,当为夫君考虑,更何况臣妾的夫君还是太子。”
郁欢低眸,又饮了一口热茶,暖茶入腹驱寒,却仍抵不住那寒风,“那此事?”
“皇后有孕,敬贵妃协理后宫,终有顾料不到之处。你身居此位,便行本职,只是这多事之秋,莫要埋下后患。”
太后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有时哀家也觉得,这人心实在是善变,你觉得呢?”
郁欢颔首,“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有的人摔了一跤就长记性了,有的人撞了南墙仍不肯回头,相比于您心细如发,臣妾终究是逊色许多。”
这两处有的人都意有所指。
太后盘着佛珠的手一顿,“荣枯皆有数,哀家心如明镜。”
“嗯。”
郁欢没说奉承的话,在这次面对面的谈话中两人终于取得了想法上的一致,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余沁走上前来,随即说道:“小家碧玉,家世清白,还请您掌掌眼。”
任何人都能收手,而她却不行,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这片和谐,只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
余沁有些紧张地走上前,行了大礼,没敢多说什么,头埋的不算低也不算高,并不足以让坐在高位的太后瞧见她的容颜。
太后点了点头,“已是珠玉在前。你作为一宫之主,事事自己定夺。”
记得当年皇后还是太子妃时,她会教导她如何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教导她容人处事,但现在她没有说这些,因为打从心里,她就不希望顾修远将来坐上那个位置。
“太后谬赞,既如此,臣妾便不多叨扰了。”
郁欢起身作礼,“其实有那么一刹那,臣妾的心如您一般,种子已埋下,竟有些无措。臣妾告退。”
这句话中有太多信息量。
也让太后在某方面的防备松懈了。
太后盘佛珠的手一顿,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叹了声气,朝身旁的嬷嬷勾了勾手指,待到嬷嬷伏下身子,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庭里。
郁欢停住脚步,望了望已经快要掉光树叶的枯树,道:“芹嬷嬷,你说蚍蜉撼大树,是为何意。”
芹嬷嬷刚在里边听完了全部的交流,除却部分不明所以,但有些话还是听明白了,她轻声道:“可笑不自量。”
郁欢眼底掠过一抹嘲笑,迈步离去。
而余沁趋步跟在她的身后,待轿撵行至东宫,她那颗跳动的心脏仍在疯跳,难以置信,这样的幸事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麻雀变凤凰,一步登天。
殿下风神俊朗,便是没有这层尊贵到不行身份,亦是她这种宫女所向往的存在。
拱门处。
郁欢拐角遇到顾修远,她福身,“见过殿下。”
“寒冬已至,你穿得实在单薄。”顾修远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对这份疏离他无可奈何,直取下厚袄想替她披上。
郁欢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在拉绳解开的那瞬间便开口打断道:“这样的寒,于臣而言不值一提。”
说着,她又道:“去拜见了太后,此番西行日久,臣不能伺候左右,臣管理东宫,应提前作好打算。”
顾修远闻言有些错愕,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迫切想要个答案,他甚至在心里安慰自己,是她在生之前的气是她吃醋了,可他在她的眼里只看见了冷漠。
郁欢抬眸,“一切自然是以殿下的感受为重,臣只是做好本职之事。”
“...臣...”顾修远攥紧了右手,“郁欢,你从没给过我一点机会,你对我,当真是残酷至极。”
郁欢福身,“臣惶恐,您是储君,臣断不敢有妄念。”
她从始至终都相信他对她的情,可她不相信人心,那份情始终会变,也如她所料,甚至是在她意料之外,这份情变得太快。
太廉价了。
顾修远自嘲地笑了笑,还是忍不住关心道:“天寒,记得保重身体。”
说罢迈步离去。
那背影格外落魄。
郁欢面不改色,心里没有丝毫触动,“恭送殿下。”随即继续往前走,回到院里。
言语很有力量,带着真心的言语更能触动人心,可嘴巴太容易说话了,便是昧着良心的鬼话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轻易说出口。
所以,她不信,也不在乎。
晚间。
她卧在软榻上,翻看着手里的兵书,脑海中闪过宣佩玖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做,其实无论他怎么选择,对她都没有太大影响的。
只是她自己希望,他能如她所愿,或许真是被利欲熏心了,竟如此不择手段,好似她本来就不是个良善之人。
余沁被册为奉仪,从卑微的宫女一跃成了殿下的妾室,闻太子妃的意思,好似侍寝过后会直接让她升到承徽,无论有没有怀有身孕。
芹嬷嬷敲门,得到应允才进了门,掀开珠帘,隔着屏风道:“老奴有一事想说。”
“纪良娣受惊见红一事我已经知道了,该如何查办便如何查办。”郁欢淡淡说,目光始终没从书上挪下来,似乎毫不在意这件事,“太医院那里,别让人苛待了。”
说是从房梁上突然窜出的小猫,恶狠狠地扑过去,见她就要咬,这才动了胎气,好在孩子是保住了。
纪青怀疑是郁欢的手笔,但东宫里人尽皆知太子妃不喜这些牲畜,从慈宁宫回来后更是从未出过别院。
芹嬷嬷犹豫再三,最终绕过屏风,跪在地上,说道:“这事不该由奴婢口中说出来的,已是犯了忌讳,但奴婢真的不想看着您和殿下离心,愈发疏远。今个您刚从慈宁宫回来遇见殿下的时候,殿下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以纪良娣假孕为由施惩,这个孩子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只是您回宫后便替殿下纳了余沁为奉仪,殿下或是担心您会误解又或是赌气,故才只是作了这样一场戏。”
郁欢翻了一页书,轻声道:“你也说了是或许,殿下的心思,不是你可以揣测的。我念你是个老人了,此事不追究,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