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
郁欢拆开信封,字写满了整整三张纸,是在讲述一段冗长的故事,故事有些沉闷,却很能牵动心绪。
在这样的寒冬,哪怕没有下雪,地面也结了一层薄冰。
“祖父...”
姑娘喃喃唤道,纸张已经被捏成一团,她死咬着下唇,咬出了血也不知疼痛,那双眼里的寒意瘆人。
像是为了应证故事的真实性,还特意附着了一幅女人的画像,身姿绰约的美人倚在海棠树下,扎着牛角辫的小女孩在扒拉泥土。
过往祝靖寒所说的每一句话,她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明白。
燕凡的那句“别说”,说明他和她有同样的猜想,只是两人都不愿意去相信,不敢信,可是抛去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难以置信,都是真相。
油灯初起。
烛火摇曳。
姑娘细心地擦拭着手里的月刃,刀身映射出她的脸庞,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却仍能感觉她在笑,是种前所未有的气质。
她就是个疯子,满眼疯狂,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细声细气地说道:“狩猎者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死在猎物手中。”
仇恨淹没了她。
就像黑暗在灯芯燃尽那一刻彻底吞噬了天地。
可此时又有个人影在拽着她理智的那根弦,试图将她从仇恨里拉出来。
天光沉浮,一夜无眠。
钟楼的鼓声叫醒沉睡的人们。
妆奁被拉开,一只银镯子安静地躺在里边,说是镯子又不像,因为它已经被外力掰地笔直,郁欢伸手拾起,搭在右手上,用力将其恢复成原样。
那些破碎了的失了光泽的玉碎片,终是无法复原了。
此时,珠帘轻晃,一众宫女捧着一件朝服进来,细心展开,深蓝色的朝服更有沉稳的味道,其上什么也没有绣,虽为将军,有品级有实权,但在这场战役没有结果之前,这个官帽也是随时可取的。
郁欢信手拾过一旁的水苍玉,漠然道:“更衣吧。”
笼冠绛纱袍,金腰带碧玉,这匆忙赶制的朝服仍旧宽松了许多,穿在身上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感觉,但硬生生被那股阴冷的气质给压了下去。
芹嬷嬷在一旁感叹道:“历来没有女子进前朝,您开了先河,奴婢想象着您身穿甲胄策马奔腾的模样,当真是风华绝代。”
“是吗?”
郁欢遥遥望着镜台,仅一眼,便迈步离开。
顾修远在大门口等候着,等她一同上朝,见她徐徐走近,脸色有几分憔悴,眼里的红血丝骗不了人,他关切道:“没睡好吗?”
郁欢摇头,没有说话。
她的睡眠愈来愈少,几乎又回到了初回京的那段日子,整夜整夜睡不着,心里在烦躁,就像伍冥说的那样,只有血腥才能平静她的怨恨。
积怨愈来愈深,到了如今,竟比从前的怨还要多,赤裸裸的真相摆在她的眼前,逼她直视逼她面对,她逃不了。
“你想要和我怄气到什么时候。”顾修远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也蛮憔悴的,从前他觉得苍天眷顾给了他和心上人在一起的缘分,可这缘分却抓不住,“这一走...”
郁欢抬眸,“殿下多虑了,臣只是在为国事烦忧。”
前世的那场大火肆虐,所谓的变数纪青,伍冥的那句回不去了,以及那段故事,让她看不清了,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迟迟不敢走。
金銮殿。
百官跪拜,陛下坐在龙椅上,江山尽握。
——“宣,骠骑将军觐见。”
其娇小的身形和不合身的朝服都在自身气场的影响下变得很合适,除了那张精致妩媚的脸以外,看不见女儿家的形象,她走得很稳,不急不徐,最后在阶梯前跪下,行叩拜礼,“臣郁欢,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探寮一战,可有把握?”陛下问道,手指轻动,昀溪便心领神会,他拖着玉盘,玉盘中放着一个檀木盒子,慢慢走下去。
郁欢抬头,坚定道:“臣必不负所望,此乃数年来的第一次宣战,在于扩张领土,更在于扬帝国之国威,要那些蠢蠢欲动的贪心彻底消失,玄甲仍是诸国不可冒犯的天国。”
她没有去看那檀木盒子。
陛下连赞几声,“朕在这里等你回来。”
说罢,让她平身,允她接过檀木盒子,里边正是半块虎符,不似寻常兵符,此符可调令半壁江山。
百官见识了陛下的偏宠,也见证了第一个女将军的诞生。
他们的异议早已因为很多原因被压下,更多的是在这女子身上看见了上柱国郁掣的影子,将门虎子。
只有燕凡眼含热泪,心底的那根弦被触动。
下朝后。
宫门口。
郁欢叫停林弈孚的马车,而后登了上去,她的身后是尹信文佟彬一众,但她仍没管这些诧异的眼神。
马车内,一壶清酒两个杯盏,似是早有预料。
林弈孚斟满酒,笑道:“这一杯酒,给你送行。”
郁欢接过,没有犹豫一饮而尽,道:“老谋深算,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是井底之蛙,窥得一角还以为窥得天下,您呢?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是说一开始便知道。”
“不,是你告诉我的。”
林弈孚没有笑,只是提着酒壶倒酒,边倒边说:“未出世的孩子当真是很容易做文章,若在你收敛锋芒之时,也许那句话我还品不出意思。”
“哪句?”
郁欢疑惑了,不过她也没放在心上,“待我再回京,你我依然是敌人。林相,一生都活在算计里,您不累吗?”
酒已倒满,林弈孚轻声道:“人生如棋。”
马车缓缓停下。
郁欢掀开车帘,回望了他一眼,“会变的。”
她走下步梯,昂首望着眼前的大门,郁氏的门匾经过无数风雨依旧如新,燕诚贞和郁安歌站在屋檐下等待着。
“欢姐儿。”
“大姐姐。”
两声呼唤,让姑娘被乌云遮住的心瞬间敞亮,她宠溺地揉了揉怀中小姑娘的脑袋,柔声道:“还是那么没规矩。”
三人谈笑走进府,她先去换了身便衣。
府里已经摆好宴席,只邀了熟悉交好的人,这场宴为送行,取道羟羠自然不能浩浩荡荡地出发,三千骑兵已在凌晨离京,作为主帅,在晚上出发,另拨一支兵往陇西方向走。
郁宽仿佛老了许多,他一直在错怪郁欢,沙场凶险,他也怕她有去无回。
郁老太太本就有病在身,这打出来的荣耀她宁肯不要,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这个孙女却还要走那条路,她如何不痛心。
她叹息一声,“早日回来。”
“会的,祖母。”
郁欢应道,一顿饭,大家都在假装轻松愉悦。
临行。
燕诚贞眼含泪水,问道:“我想跟你一起去,这场仗要打太久。”
一如前世那样,固执地站在树下,非要跟她一起走,只是今非昔比,很多事都不能再胡来。
郁欢笑,笑着笑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傻子,乖乖呆在京都,我保证安然无恙地回来。”
“拉钩。”
小姑娘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伸出小拇指,一幅要哭不哭的模样,着实可爱。
“好。”
拉了钩,定下约定,在以后的某一天,三人都要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
.....
巳时五刻。
马车正顶着寒风在街道行驶,将要去到约定的别苑,此时,一个穿着破烂浑身脏污的乞丐拦在路中间,马车刚要绕道而行,那个乞丐却扑了上来。
“....小姐...小姐...”
乞丐哭喊着,在这样的冷天她穿得这么少,快要冻死了,无所谓了,反正她这些日子来活得凄惨,还不如死了快活。
有些事错了,便再也回不去了,悔恨终生。
“小姐,我只是想来见您最后一面。”
她跪在车前,引得街坊注目,可她还是不曾起身,哆哆嗦嗦的,坚持把话说完,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个巾帕,那巾帕很干净,和她本身形成强烈对比,“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可您的路还长着,我知错了,可也明白都回不去了。”
那巾帕上绣着一株海棠,还有平安喜乐四字。
车夫掀开车帘,得以让郁欢看清眼前的情形,寒风猎猎,天地一片寂静,周遭没有多少摊贩,这条路有些偏的。
她仍高举着巾帕,哪怕整个手腕暴露在空气中,冻地发丝都结出露珠,还是没有收回手,“不求您垂怜,世事如此,毫无怨言,只想再看您一眼...就想再看您一眼。”
车轮滚动起来,距离她一尺而过。
她就那样跪倒在风中,满脸泪水,却又带着凄惨的笑容,可她依然高举巾帕,不让它沾惹上半点尘埃。
似乎,命也就到此了。
有人从风雪里走来,把狐裘覆在她的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桑。”
手里的巾帕被郁欢接过,指腹摩挲着那朵海棠花,平安喜乐四个字绣得歪歪扭扭,还有血迹沾在上边,“我这人从没原谅过什么。”
阿桑冷得打颤,那狐裘并不能给她带来多大的温暖,可她仍旧觉着满足了,“我知道,我知道的,我没想过要您原谅....只是听说您要去打仗了....我想着...可能再也看不见您了。”
要打仗,赋税便更重了。
她是叛主的奴婢,卖身契都签过了,没人要的,她的日子是过不了的,有些银子也过不下去的,这场寒冬她是真的挺不过去的。
她一直都在离郁府最近的那条街道上乞讨,今日得见郁欢回府,这才一直追着这马车,想着反正也活不过去了,便取近道,终于拦在了马车前。
就让她最后看一眼吧。
这个给过她温暖的小姐。
此时,钟楼的钟鼓敲响,提醒着时间已到午时。
郁欢叹了声气,取下腰间的钱袋,丢在地上,本欲直接离开,却还是顿下了脚步,“你恨我吗?”
阿桑没有伸手捡那钱袋,欲语泪先流,她躺在冰冷的地上,“错的是我,背主的是我,贪生的也是我,我怎么会恨你呢,我没有理由恨你。应该是小姐您,恨我吗?”
那番供词可叫郁欢前功尽弃,还可能让她丢命。
郁欢没有说话,因为她没什么感觉,她这一生恨得太多,每一件的背后都比这事要惨烈千百倍。
“您恨我吧,至少这样您还能记得我。”
阿桑低语道,狐裘的余温已然消散,可她却能闻见其上的檀香,多么熟悉多么安心,“小姐,您要平安啊...”
这是她这生最后的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