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欢垂下眼眸,看着一动不动已经冻死的人儿,眼里的冷漠消减了许多,她喃喃道:“我还是不懂得原谅。”
信任一旦破碎,便再也无法回去了。
人生的选择错了,分道扬镳后便不该见面了,错不能回。
她握紧手里的巾帕,朝路边人招了招手,一个壮汉打量着她的穿着,纠结了一瞬间便站了出来,“这位小姐,有什么事吗?”
郁欢指了指地上的钱袋,淡淡道:“拿这钱买口好棺,帮忙葬了,剩的,当作劳工费。”说罢她转身离去。
那狐裘,也不知会不会被这壮汉私吞。
也许,只是把她丢到乱葬岗就完事了呢,谁知道呢。
车轮重新滚动起来。
拐过街角时,一只手探出车窗,一张巾帕随风飘落,落在地上染了尘土,谁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有个至死都不肯让它染脏的姑娘。
春江水暖。
竟是约在了这里。
郁欢迈步走进去,小厮不似从前那般热情了,如对待其他客人一般平常,静静引着路,待到一处包厢,便退了下去。
“久等了。”
姑娘不痛不痒地道了声歉,随即在桌前坐下,屋里没有伺候的人,她座前的茶已经凉了。
佟彬问道:“看样子你和林相有交好的意向,那户籍的事?”
证据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张灵明也下狱了。
“先摁下吧。”
郁欢揉了揉冰凉的手指,缓缓道:“祝老昨日给我送了封信,那个故事里有荀学士有祖父,还有一个女人。”
尹信文微怔,叹息道:“那是你母亲。”
郁欢丝毫不觉得意外,继续说:“一直以来我对母亲的事都没上心过,逝者已矣,尹叔叔,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您应该知情吧。”
燕凡却是摇摇头,替尹信文回答了,“不,除了死去的人,没人知情,都是猜测。你母亲是朝云国民,你不要想太多了,草木皆兵不是好事。”
“草木皆兵?!”
郁欢冷哼一声,不自觉拔高音量,本温暖的房间顿时寒了不少,“数年过去,到如今还没了结,他们非但不想掩盖过去,还试图让过去重演,郁氏曾经扮演什么角色,现在的我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佟彬一脸懵逼。
尹信文安抚道:“我会护你周全的,无论发生什么。”
“奸臣当道,忠臣皆为弃子,这样的世道未免太可笑,助长奸臣气焰,打压忠臣,只是为了聚拢皇权,这便是君,只要皇权不覆,什么都无所谓!”
郁欢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那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场空罢了。”
沉默。
无言以对。
此时,房门被推开,一个健硕的老人走了进来,他边关门边说道:“欲望迷人眼,抛却这些,我们看见的是玄甲和朝云的博弈,玄甲始终棋差一招,无法挽救,只能独善其身罢了。”
“这和朝云又有什么关系。”
郁欢拧眉,“这天下打不下来也要打,东西盘踞,两国都不会逾矩,一个寮国还不能和朝云抗衡,便再往北打。”
“唉。”
广文打量一阵,确定没人偷听后,才说道:“斗在人心,不在战场。你能看出来的,我难道看不出吗?可为什么我一直选择中立,因为该现世的东西还没出现。”
他指的是陛下和太后的拉扯。
郁欢:“什么东西。”
“不知道。”
广文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明黄色的东西,震惊了众人,“只有等那个人出现了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这所谓的和平里,先帝付出了很多,郁掣还是别人,都是牺牲品罢了。”
那东西便是消失的密诏。
尹信文急忙拿过鉴别真假,以及看上面的内容。
郁欢却道:“便是先帝逝世距离我祖父离世也有数年,何为牺牲品,呵。那如今呢,何为边城可下寮国不可破。”
“陛下很像先帝,心像,做法也像。”
广文叹道,“只是陛下如今的做法,我也看不懂了,此战,你能打成什么样便打成什么样,何需庸人自扰。”
燕凡震惊地念着密诏上的文字,“太后辅政,待嫡子顾琛至弱冠之年即位,持尚方宝剑如朕亲临。”
“尚方宝剑失踪了?”
佟彬心一颤,那他在奉天殿里看见的是什么,“顾琛,从未听说过天家有这号人。”说着,他忙探头去看密诏上的印章,假不了,“那陛下的位置...岂不是...”
在这件事上郁欢却是很有把握,“时隔数年时过境迁,便是有这密诏,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广文却不知真正的嫡子已经身死,忧心道:“不,太后如此执着,此事必然掀起欣然大波,今日我带它来,是想转交给燕将军,一来可为燕家做个护身符,二来,申盼已经藏不住了。”
燕凡颔首,明白话里深意,功大于过,以此求个免死金牌还是不成问题。
郁欢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没人见过申盼。”
“可你见过高霖。”
广文无奈地摇头,叹息中满是疲累,“我也见过高霖了,申盼便藏不住了。在这潭湖水中,百官皆是鱼,而你就是那个饵。”
他的去向在郁欢向陛下道出高阳的女儿还在人世时便被监控着了。
郁欢微怔。
想起和陛下的赌注——空诏,这位君主愈发不可信了,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她为饵,若是让所有人都坚定是空诏,那这道真正的密诏就成为了假诏书,谁拿谁死。
好在,还不晚。
密诏的事还是个秘密。
屋里一片死寂,都在思索着,都试图看清这场迷局。
只有佟彬在发问,“尚方宝剑失踪了?”
广文:“不知道。”
“传闻尚方宝剑乃是一珍惜青石所著,坚硬无比,世间无可断他之物,这样的至宝...”郁欢眯了眯眼,“若有机会,我试上一试,便知真假。”
“嗯。”
广文起身作退,“今日我没来过这里。”
说罢,开门离开。
而屋里剩下的四人则是大眼瞪小眼。
尹信文率先打破沉默,“你已和太子结亲,有些事应该换角度思考。”
从前天家和她是君臣,现在天家和她是一体。
郁欢饮了口凉茶,没有说话。
又尬住了。
燕凡苦笑,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今日本就是为你送行而来,干嘛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来来来,祝你凯旋归来。”
佟彬忙举起茶杯,“是,我还等着和你饮那一坛酒呢。”
郁欢无奈,这群长辈啊,真是...
她举杯,“待我回来,好酒相待。”
笑声连连。
先前沉重的气氛烟消云散。
尹信文先行离开,不出半盏茶时间佟彬也起身作退,只剩下燕凡还没走,终于他卸下了满身的戒备,袒露出真心,“眼睛很难骗人,那臭小子想随你一起去,你不肯,一面是担心他的安危,一面是担心燕家的处境,其实不是吧。”
他笑了笑,继续说:“燕家的处境压根没你说得那么艰险,你也清楚,燕诚贞什么样陛下知道,他不在乎的,所以,为什么呢?”
郁欢低垂着眼眸,温声道:“荣城一试,君心难测,我不敢冒险。”
“你在说谎。”
燕凡笃定道:“荣城一试,试的是郁家和燕家的关系,不是燕家的忠诚,陛下看重的是你的狠,只有冷漠至极的人,才能算无遗策,才不会感情用事。”
郁欢抬眸直视他,“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呢?又何必陪我演上这么一出戏呢。”
这出戏,是指刚刚的争吵。
她故意指出阴谋的背后还有人,转移尹信文和佟彬的视线,这两个是绝对的忠臣,所以对陛下不会有叛心,他们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林家身上,而她和林家的账势必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于是她让他们从这摊浑水里脱身。
“以尹信文那护犊子的性子,肯定沉不住气,佟彬又是个有些蠢的,我相信你的能力,可他们很容易方寸大乱,白白牺牲太可惜。”
燕凡毫不避讳地说,“我也一样。”
“我不想拖累任何人。”郁欢睫毛颤了颤,她端详着手腕的银镯,偏执道:“该死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那是我的仇,和他们无关,权力相争尚可依,但我已经爬了起来,不用再连带着他们了。”
就像她对伍冥说得那句话一样,她只求身边人圆满。
在她还弱小时,她可以依靠着尹信文慢慢成长,可以利用佟彬来凝聚自己的势力,可现在大势已定,她不在需要了,再绑在一起,反而会连累他们。
燕凡叹了声气,“你知道吗?你看尹信文的眼神和看我时的眼神如出一辙,里边有种让人难以忽视的情绪。”
郁欢抿唇,没有说话。
“是愧疚。”
燕凡默默饮了口茶,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时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安抚,道:“虽不知道这份愧疚从何而来,但我希望你能无愧于心。你和燕诚贞两小无猜,情同亲兄妹,在我和尹信文这里,你又何尝不像我们自己的亲骨肉呢,便是你不似如今,仍是那个花痴,我心亦同。”
说罢,他迈步离开,走至门口时,他还留了一句话。
“对于那两年里燕家对你的疏离,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门关上。
屋里。
一直没有转身的人坐得很端正。
寒风透过缝隙钻了进来,看见被视为冷漠的杀人刀的姑娘泪流满面。
——“我这人从没原谅过什么。”
这是她对阿桑说的话,也确实如此,她这人,无论前世今生,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任何错误都不会因为弥补而原谅。
池林一战,是她对燕家的心结。
因为那两年的疏离,她总是把燕家和燕诚贞分开看待的,所以怀化大将军燕凡只是她仕途上的对手而已,该除必除。
可是回首再望。
似乎那两年,燕家只是不许燕诚贞和她来往而已,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之事从未做过,便是相隔两年,世人仍还记得燕家那位独子对她郁欢是言听计从的。
从郁辞被污蔑一事管家的态度便能看出来的。
原来她眼上蒙着的布从未揭开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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