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丛最先回过神来,“二十里,唯有一处小镇,哨兵回报已无人,寮国后方重防已经在回城途中,若现在行军,可赶在他们之前。”
郁欢颔首,“一个时辰后行军,还是由蒙珅领军。刘桓呢。”
她望了眼张丛,面容有几分熟悉,很像一个人,但也只是像了。
话音刚落,一个人哭哭啼啼地跑了进来,“将军啊将军,我就知道,您福大命大,那般怪蛇都能杀死,怎会折在那岐舌国。”
正是刘桓,他已叛变,可没了大用处,在军中就只能做割马料的活,而且这些小将领特别是蒙珅对他的态度特别不好。
人都是想抱大腿的。
“行军时你跟在蒙珅身边。”郁欢止住想要训斥他吵闹的冲动,关于那山后的怪物她还有些要问他,若真有驯兽师驯服了那种凶兽,玄甲国想要接手寮国只怕要在后方设重防,她继续道:“探寮一战该了结了。”
蒙珅叫住她,“您要去哪?”
“履约。”
郁欢丢下两字,迈步离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没有徒步,而是换了匹战马,行到黎安城边,便隐入了黑暗中。
黑色的衣裳和这个夜色完美得融为一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经过了一只乌鸦。
王宫。
宇文镛信笔书写着圣旨,待后方军队回京,他便要带人撤离黎安了,和玄甲正面对战,这三月里,守在封口的将士时有回报能听见山林里的野兽声,震耳欲聋直破九霄,不用想便知是什么怪物。
宇文家族世代只有一子坐皇位,剩下的同胞皆是送进了铁围山后,这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与岐舌国的交易,以血脉镇妖兽。
闻说那妖兽四不像,高有几十丈,一个深渊巨口可吞万物,从前那里很安静,如今连连发出兽吼,可见妖兽已苏醒,郁欢仍未出来,看来国师错算了。
而这样的凶兽,还不止一只。
一盏烛台忽地灭了。
紧接着,又灭了一盏,又一盏。
宇文镛大惊,正要传唤外边的太监,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现在赴约,不算迟吧。”声音落下,捂嘴的手也松开了。
“你真的出来了?”
“是。”郁欢不知何时又到了他的身前,似那鬼影,她拿起才写了一半的圣旨看了看,随机道:“岐舌国已经灭了,风沙都将城邦的痕迹掩盖了,除了几个老道,我没再见着什么人了,而那几个老道,也已经死了。至于怪物,我只见着了一只巨蟒,不过已经被我斩杀了。”
“国灭了?”
宇文镛惊讶,虽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莫名相信她的话,“可最近还是能听见那里边传来莫名的吼叫声。”
郁欢挑眉,“你的条件我已经做到了,该你履行诺言了。”
沉默。
郁欢信手点燃一盏油灯,而后退至软榻,慵懒地往上一躺,“不急,降书慢慢写,只是算算时间,一个时辰内玄甲军当入城了,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是和你做交易才拿下这场仗的。”
宇文镛心领神会,“哪个方向。”
郁欢:“东南。”
她打了个呵欠,看着他提笔在桌上写字,不消一会打开殿门,隔得不算远,但仍能听见他在吩咐太监将这圣旨加急送往回城的大军中,以及将另一封圣旨送往牟定。
殿门关上。
宇文镛复身坐下,又开始书写,降书一递,寮国不复,他的命也该到头了,只是临终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把妖兽的秘密说了出来。
“当是驯兽师,只是他们应该无法离开铁围山,没有食物,会饿死的。”
郁欢并不知道她离去后的事情,道:“这里将是玄甲的国土,一切事帝国自会处理,不用你担心。离离百姓,一视同仁。”
“望是我宇文家杞人忧天了。”宇文镛哀叹一声,天还黑着,他希望快些见到黎明的曙光,这样,他还能再看一看自己以命相护的百姓,看一看这困住了他一辈子却又让他念了一辈子的黎安,“愿以我身换寮民平安。”
狼毫放在笔山上,玺印一盖,大局已定。
这句话让郁欢的心一顿,那些破碎的他人的记忆又涌现在脑海中,让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那老僧的话很对,她报仇的方向错了,无辜之人太多了,她分得清吗?
可她回不了头了。
十年啊。
大殿静谧无声,仿若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沉默了不知多久,郁欢开口道:“或许,我们还能再做一场交易,可能能够留下你的命。”
她见识了寮军拼命反抗的决心,见识了寮民的流离失所,见识了寮君的仁善,这是玄甲没有的,帝国虽强,内在却坏掉了。
就像她一样,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宇文镛摇头失笑,“不用了。”
降后,他的命会丢,朝中忠臣的命会丢,但为了百姓,无怨无悔,寮国终归没有和玄甲国抗衡的能力,兵力早已去了一大半,殊死反抗只能偷得一些时间,待玄甲再次拨兵,国家只会比现在更惨。
若留下他的命,朝廷的所有人都会受到牵制,这不值当,甚至会让很多无辜的人替他赴死,就像他小时候太傅所说的,君应担责,应立于万万民前。
郁欢不懂,“为什么?”
宇文镛:“因为我是他们的君主。”
天光划破黑暗。
黎安城中的兵马声很乱,应是玄甲军入城了,百姓骚动,整个王宫也开始闹起来,那些妃嫔不顾仪态跑来求见,更多的则是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跑路。
殿门迟迟不开,妃嫔四散。
只有一个女人一直在门口站着,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容不迫,只是时而朝着宫外的方向望去,眼里流露出几分心疼。
首领太监也没有离开,只是佝偻着背站在这女人身旁,“王后。”
这便是宇文镛的发妻,青梅竹马走至如今,恩爱两不疑,“寮国亡了,小凳子,你该走了。”
首领太监摇头,也只有王后还会再唤他小凳子了,“奴才自幼伺候王上,宁死,不逃。”
殿门打开。
宇文镛从里边走了出来,没有帝王架子,先是蹲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再牵着王后的手,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眼神替他们告诉了彼此,生死相依。
他们就像普通的一家三口,慢慢地行走在宫道上,一直走啊一直走,四窜的百姓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注视着他们,直到走到城门口。
寮军在昨夜便已归降,蒙珅带领那将近一万的残军直入黎安,守城禁卫皆已伏诛,官员们被囚禁在城门口,倒也不算囚禁,只是把他们聚在一处看押着。
郁欢的身上沾了些血迹,只是在黑色的衣裳上看不出,她站在城墙之上,寮国的旗帜已被她折断丢在一旁,玄甲的旗帜高悬,她就那样站着,站得笔直,站得高高的,静静看着缓步走来的那三人。
小凳子捧着瓷盘,上边放着玉玺册印以及一道圣旨,趋步跟在这一家三口的身后,最后站在城墙之下,高声念着这封降书,所有的罪过皆揽在君主之过,愧于百姓愧于将士。
——“寮国,降。”
随后,小凳子掏出袖里的匕首自刎而死,“王上,奴才就陪您到这了。”
郁欢至城墙一跃而下,正好坐在马背上,一拉缰绳稳住躁动的马儿,而后命蒙珅率军留守黎安,而她则是带着一千将士押送宇文镛和一干降众回京。
即时出发。
原又是冬季了,天寒,落起小雪。
囚车里,小男孩冻得瑟瑟发抖,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什么苦,风吹和饥饿让他的身体有些抗不住。
其实有献降之仪,宇文镛也可以不死的,可因为交易,他不得不死,又加寮国殊死反抗,致使武都大败,让帝国威严尽失,这便不能称之为献降了。
谁也不知道寮国为何突然大败。
只知道主战骠骑将军是扭转战局的关键。
途中。
距离牟定还有两日路程。
全军休息时。
郁欢打开囚车,取了裘衣覆在小男孩身上,他终究还是熬了过来,他伪装着自己尽量让自己不要流露出害怕的情绪,可一个小孩的演技很拙劣,他知道将会发生不好的事,他很害怕。
王后将他紧紧揽在怀里,低声唱着民谣,可那声音一颤一颤的。
路过某城时郁欢在铺子里拿了些糖果,一路走来,降众更多了,皆是太守或将领一类,寮国败局已定,他们的命注定到此为止了。
“你知道有一句俗语叫斩草除根吗?”郁欢说了句很傻的话,把兜里的糖果递给小男孩,周围的人已经遣散了,没人听得到他们的对话,“只要到了牟定,便什么都无法改变了。”
舟车劳顿,宇文镛已不复之前的雍容,虚弱地睁开眼,“让他在街边流浪乞讨,让他背负仇恨过一生,算了吧。”
“帝国已无能人,相较之下我更倾向于附属国的方案,但如此一来,朝云国必生不满,天下大乱我不在意,只是乱世求生太麻烦了。须句京将乱,这场仗是我撺掇的,仅为一己私欲,我可以保下她们娘俩。”郁欢平静地说着,又塞了颗糖给小男孩,“你恨我吗?”
小男孩攥紧糖,没有说话。
宇文镛不禁失笑,“你心软了?修罗杀神也会说这样的糊涂话,你是怕我临阵把事情说出来吧,你放心,君子一言。”
“是,我心软了。”郁欢毫不避讳,直白地说道:“你的死局已定,我不会节外生枝,纵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也会毁坏和平条约,我只能保她俩像个平凡人一样留在我身边。”
宇文镛抬眸,“为什么。”
他自然是希望妻儿可以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