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清风拂面,有几分莫名的安静。
二哥安度清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可是问起来,他只是心不在焉道:“没什么。”
凌安越发觉得疑惑,去问安逸清,可他也摇头说不知。他这个弟弟因皮糙肉厚,又从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安逸清自然关注得少一点。
不过凌安还是得到了答案,是在路上,昔日的丫鬟霜风霜雪提起来的。
她回门其实是在将近一月后,这说长不算长的时间里,确实发生了挺不起眼的一件小事儿。
差不多是在七天前,安度清的通房丫鬟瑞珠被人赎了身子,重获了自由……而来赎他的还不是别人,竟然是这次春试里一位成绩颇拔尖的考生。他家住在平城,是个离金陵很远,也不太富庶的地方,父母亲则是做了个小生意,家境十分一般。
但这名叫韩沥的青年在科举一路上高歌猛进,在县试乡试府市中都是第一,如今来到金陵,只待殿试去决定名次,不过以他的才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就在前三甲了。
而瑞珠,竟然在幼时就与对方结识,还由双方父母定下过娃娃亲。两家起初是邻居,只不过由于灾荒,才各自分散两地。韩沥进京赶考,途径止水镇,也是巧了,他去讨水喝,敲门一看,便看到了一个俏丽清秀,眉眼盈盈的姑娘。
韩沥有些失神,总觉得这姑娘神态容貌,有些像谁。然而回门看望父亲的瑞珠却认不出来他,客客气气道:“公子何故敲门?”
“大妮儿,是谁来了?”里屋一个苍老声音响起。都过去了十年,幼童到成年女子,变化太大,认不出来也就算了,但是当瑞珠父亲扶着墙从里屋蹒跚着走出来的时候,韩沥才终于神色懵懂地快步走过去,而后仔细端详。
他忍不住露出笑颜,又激动得眼眶含泪:“段伯伯,真是你吗?我是韩沥啊!”
段家老伯也不是真得老眼昏花,故人重逢,他也别提多激动欣喜。毕竟当初那场天灾,不知死去了多少人,两家关系极好,都以为对方恐怕早就在这离乱中离开人世了。
“真是你……”段家老伯道,“这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你家父母呢?他们可好?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韩沥一一详细地答了,青年如今气质温润清朗,一听他说话就是读书人,但在段老伯面前,仍然用着过去家乡里熟悉的方言交谈。
韩沥没有想到,分离之后,瑞珠家里竟然过得这样艰难。甚至为了多挣些钱,她自愿把自己卖给人牙子,进了肃国公府当奴婢,还成为了别人的通房。
因此他们现在在止水镇的房子算不上简陋,这都是瑞珠出钱盖的。
“爹,你同韩大哥说这些做什么?”瑞珠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有羞耻心,觉得做通房十分不光彩。
段家老伯留韩沥吃饭,也是酒喝多了,才将这些话无意识地吐露出去,一时间饭桌上静悄悄的,连狗娃这种贪嘴的此刻都意识到了父亲的后悔与姐姐面上的不堪,连扒饭的动作都顿住了。
没想到韩沥也突然肃了神色,丢下碗筷。
本来多年后萍水相逢,在他的立场上,还是不掺和这件事为妙,可他却慢悠悠开口:“段伯伯,您可还记得,我和大妮以前定下过婚约?”
段家老伯以为他是在怨自己不守信用,连忙解释:“我自然记得,不过那时我们都以为你……想着估计不作数了……”
“作数的。”韩沥道,声音掷地有声,又重复了一遍,“大妮在我这,永远都作数。”
所以他居然上肃国公府要人了,也拿出来了自己原本准备的所有盘缠,整整二十两,再典当了脖子上还算值钱的玉佩,凑足了二十五两,顺带去要瑞珠的卖身契。
鉴于这事情实在闻所未闻……此子前途无量,很有可能就是这次春试的状元,怕是昏了头才会这么做。可从旁的角度看,他也的确有情有义,是难得一遇的真心人,又生得如此俊俏白净。
……瑞珠的好日子,果然是在后头呢!
这事儿不怎么能惊动肃国公府上头的人,毕竟韩沥目前虽然算个名气挺大的书生,但其就算中了皇榜,最初能做的,也不过一个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在国公和公主面前,还是微贱得如同蝼蚁一般。
只是架不住他如此执着,琼华公主还是出了面,漫不经心道:“想赎回瑞珠,本宫是没什么意见的,不过你得去问问度清,他打马球去了,天黑才回来。”
一下午时间,韩沥就在府里等着,府里倒是也没有怠慢他,偶尔会添茶送水。
而对此事反响最为热烈的,是国公府这群下人们。
他们甚至打了赌,赌瑞珠会不会跟这个人走。
有些新来的丫鬟小厮有些疑惑不解:“走啊,肯定走。通房变正妻,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情啊?”
但是在府中待了有些年头的,只一脸怜悯神情:“可不一定呢,瑞珠姑娘对咱们二公子,可谓是情深义重,这些年来我们可都看在眼里,那感情,可绝对装不出来。”
“那二公子对瑞珠姑娘如何?”
回答的那人叹了一口气:“公子自由浪.荡惯了,外面秦楼楚馆里养着大堆的美人,怎么可能将心意放在一个通房丫鬟身上……也就是瑞珠姑娘痴情,说到底啊,还是傻。”
他们兀自在那里埋头讨论着,不知道瑞珠其实就藏身在廊柱的后面,将所有的话尽收耳底。
她傻吗?或许吧。
曾经她是真得喜欢过安度清,那个人不论做什么,在她眼里好像都在发着光。可当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之后,她的心也就渐渐空了,日子久了,更是能一点一点地挖出很多他的不好来。
不知道何时,那个少年身上的光芒慢慢收敛黯淡了下去,如今已经泯然众人矣,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好像一开始的那段时光是她的一场幻梦,他本就平庸,是她不了解,才会生发出这么多的憧憬与喜爱。
瑞珠回屋里去收拾起东西。
她能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不过一个小小包裹而已,二公子打赏给她的那些东西,她一件也不打算带走,全部拾掇起来,装进一个匣子里面。屋里越来越整洁,她的心也跟着越来越轻快。
安度清是从侧门回来的,尚且不知道前厅发生的事情。
正是傍晚时分,他打了一天的马球,他浑身臭汗,黏黏腻腻的,回来就高声喊着:“瑞珠,给我打水来,我要搓澡。”
瑞珠不紧不慢地系上包裹最后一个结,没有立刻应声。外面颇有些不确定地又喊了一声:“瑞珠?你不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