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衣服?秦苍不确定夕诏想到了什么。他说的有理,可细想却又觉有些讲不通:“既然新王能查到我和陆歇过往有交集,自然也能查到我是临南少司命的弟子。把临南势力拱手于璃王府不是更不妥?”
秦苍确实没出生在世家,可多少还和临南有关系。即使临南现下不参与他国事宜,可不敢保证永远是蛰伏。按刘祯的谨慎与猜忌,不可能会这么做。
“谁说是刘祯率先知道你的存在的?”夕诏放下茶杯,难得郑重得看向秦苍。
什么?秦苍无头绪。如果刘祯并不知道自己曾与璃王府有瓜葛,也并非主动赐婚?
是陆歇?是他提出来的?
秦苍有些震惊:是自己那一刀让他开始有恨吗?还是六七年的分别,与他的情谊其实早就戛然而止了?或许只是自己还在独自祭奠那场莫名又短暂的相遇?——西齐朝堂,如今何其凶险!老王暴毙,新王继位,皇子蠢蠢欲动,各方势力暗如潮涌,与九泽的走向更是说不清道不明。喜欢?求娶?瑞熙王妃?明明是众矢之的!如此狼虎穴,谁会将自己真心喜爱之人往前推?但凡他心里还能对年少时的缘分有半分记挂,也不会主动将自己牵扯进去!
可真正让秦苍吃惊的是夕诏。
“师父,他这么说,你就同意了?”夕诏就这么同意了?明知庙堂风云诡谲,璃王府更是千万人的眼中钉,却放自己去涉险?那么之前又为何一次次护着自己不搅进世事复杂,不落入朝堂旋涡?秦苍想不明白,只觉周身那种挠心挠肝的不安腾升不休,让话语间都带着一丝哭腔:“我以后该怎么办啊?”
“苍儿早晚有自己的路要走。”说得多轻松,仿佛陌生人中的陌生人。
“你就不能……不能以临南的身份或是我师父的身份拒绝吗?”
夕诏面对灼灼目光,依旧平和:“西齐王爷娶亲是国事,我不能以临南之名干涉别国国事;再者,苍儿,为师接下来要做的事更为凶险。将你带在身边,恐怕更不安全。若真要为你谋一条出路,对方是陆歇,我倒能放心些。”
多熟悉的说辞?我又不是物件,怎么又被转手了?
是,我也承认自己胆子不大,可是:“师父,我不需要你保护,我是可以帮你的!”
夕诏摇摇头:“今日的刺杀,是哪方势力?”
今日?秦苍想,刺杀算什么。让我离开常蛇赴往齐昌比之今日的刺杀凶险得多。
今日来人显然谙熟自己的攻击,是临南派来的杀手?可他们明显与度斯那些“判官”的攻击方式不同。不过,刚才的疑问再次浮现出来:度斯他们就守在四周,为何没有阻拦。
夕诏见秦苍不答,也跟着沉默起来。半晌,露出无奈的笑,像是要袒露早已定下的决心:“说要带小苍儿闯荡江湖,是为师失言了。我是临南的叛逃者,我一日不归,临安就一日不会让我们安生;怀璧其罪,况且我确有不惜性命也要寻的人,所触及的势力必定不会置之不理。”
“我若说,我不怕呢?我不想……”
“苍儿,”夕诏打断秦苍的话:“我怕。”
又焦灼又空寂,秦苍心中万千种种皆化为无奈。
可不消停的不止秦苍的思绪。今夜,连年寂静的古刹寒舍访客颇多。
已走了两拨,待秦苍离开正厅,又来了第三拨。
只是这一次来者只有一人。
门自开,带来千年寒山雪。夕诏也是一惊,竟然全无发觉?
来者上了岁数,白眉白须,暗红袈裟加身,头戴佛冠、手持禅杖,立在门外。声音温润和蔼:“天华胄要易主了?我还以为你会舍不下。”
夕诏睁大双眼,霎时,有许多情绪在面上浮现。良久,才双膝跪地,合十一拜。
“师父。”
————
雪后,并非天晴。天气阴沉。清晨,窗纸外结了一层霜,厨房里冒着热气。秦苍贴着窗,手指在上面乱划,奇奇怪怪的图案不一会儿凝在一起,流下来,形成一团浆糊。
三日转瞬即逝,虽然可以确定任务是真,成婚是假,可秦苍仍旧怏怏:要和夕诏分开了。没有人再指导自己练武、制毒了;闯了祸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没有那些看似调侃又能在不经意间点播自己的话了;还有,没有鱼了。这些年,自己竟然一直这么依赖这个人。衣食住行、行事思考,原来自己这一身都烙着另一个人的影子。秦苍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夕诏也总是提醒自己说“为师不能保护你一辈子。”只是自己的想象中,这一天不回来的这般快。
那么,眼下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能独当一面吗?显然,自己是没这个自信点头的。被别人执掌来去真不好,这感觉让人如落叶浮萍,摇摇欲坠。由衷不得,于己不能。可不可以有一天也能自己做主呢?
“小苍儿饿了吗?面还要等一会儿才好呢?”
“我不饿。”秦苍不回头,依旧对窗作画。
夕诏明白,这种时候谁还吃得下东西?可看着窗子上乱七八糟的水印凝成雾气,再由雾气变成乱七八糟的水印,来回几次,还是忍不住没话找话问背对着自己的人。
这一年秦苍长高了许多,也更安静了。不和自己斗嘴了,每天都沉溺在整理书卷与制毒中。几次自己晚归,都看见凌乱乱的书房和趴在桌上、被书卷笔墨包围的女孩睡着了。她像是在拼命潜进一个温乐的梦境,害怕醒来。或许潜意识里,她早就知道分离会到来,自己会离开。只是连自己也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早。是这种担忧让她这么消瘦吗?陆歇会好好对她吗?她一个人可以好好的吗?
两人对坐,吃汤面。
“小苍儿,陆歇给了不少聘礼哦。”夕诏故意。
“师父是因为聘礼多就把我卖了吧。”秦苍语气不似调侃,也不抬头,嚼得专心无二。
“看你说的,为师是那种人嘛!”夕诏想调节气氛,虽然无用:“小苍儿在我心中如此珍贵,为师怎么也要送个体面的陪嫁啊。”
“不必。我就是去给人当个靶子的,算不上真的嫁娶。”
“给!”
秦苍低头吃面,被眼前一阵炫目的光线吸引。
夕诏摊开的手掌正中,是一块拇指大小,雕琢细密的玉佩。玉呈紫色,是一朵花的形状:花瓣修长、分两层,里一层花瓣稍大些,像将要向内合十的手掌;外一层花瓣极纤细,舒展延伸。整朵花妖冶美丽。下一刻,玉面变化莫测的光逐渐消失,玉又变回普通的翡翠色。
“拿着。”
秦苍看呆了,放下筷子,伸出双手。夕诏将手掌覆在秦苍两手上,停顿了一会。玉还是温热的,就像对面人身上传来的温度。
“这……这是什么?”
“和你一样,是师父的宝贝哦。来,快带上,以后为师不在身边,但他会保你平安。”
一块玉,如何保平安?
夕诏见秦苍将信将疑看着自己:“不要小看了它,这玉是有灵性的。带在身前,几天后它就会与你血肉相容,隐在身体里不见。这块玉可以让伤口加快愈合,若是中毒了也可以加速化解;要是真遇上大伤大病,可以保护心脉肺腑。怎么样?我很大方吧。”
秦苍忍了一早上的情绪眼看要决堤,使劲摇头:“师父,我不想要这个。我……我不想离开你。”终于,还是眼泪汪汪、扁着嘴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苍儿可觉得为师无情?”夕诏的目光很温和,不知内里深处是不是也会有不舍。他犹豫自己这些年是否过于狠心?她也不过还是个女孩。
秦苍一点一点吞下眼泪,摇摇头:“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
“缘”不是什么有诗意的词,不过种种条件聚合罢了。当生即灭,灭不待因。
两个人坐得不远,夕诏清清楚楚看见小女孩捧着玉,湿润润的眼睛看着自己,好像要在此时此刻牢牢记住自己的样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没有感情?可是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怕是十万八千里。长路漫漫、劫难重重、艰险异常,甚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绝不可能让秦苍参与,绝不想让她跟着自己冒险。自己明白,她梦想过的是“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是“花径不曾缘客扫”的日子。她胆小、谨慎,一心想活下去,从没有真正意识到属于自己的力量。可她此生绝非碌碌之辈,即使她自己不找事,事也会主动找到她头上。暂且把她交给一个忠良强大的人,至少是一种微弱的保护。
“天华胄在身,如我在侧;见天华胄,如我夕诏亲临。”
苍儿,尽可能勇敢一点,好好保护自己。如果有可能,愿我们此生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