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跑。
跑。
临南是没有冬季的。东南又咸又苦的海风常年敲击堤岸,为****的佛国带来和煦。没有霜雪的日子,让春的到来不再成为一种惊喜,也让人误以为时间没有尽头。
夕诏从未感觉到如此冷。大雨和狂风是什么时候起的呢?明明自己被“定”住之前还有红紫色的晚霞——晚霞从那棵古树上直蔓延到海天交界处,那么悠远那么长。可现在一切都了无踪迹。暴雨突袭,耳边烈烈的风卷得夕诏小小身躯直犯趔趄,可是小和尚依旧步履不停。
快。
快。
快。
青石板路,不知沉寂在此处多少年。幽幽的青苔和从石板间拼命钻出来的青草此时合着雨水,又湿又滑。小和尚的木屐太大了,早已不知在何处被心慌意乱的主人舍下,与最低等的高等植物作伴。雨下得那么大,如瀑般打在小和尚的眼前,让前路上依山而建的屋舍几乎掉了颜色。夕诏赤脚奔跑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腿和胳膊在两侧粗糙的壁砖上蹭出的血红印记隐匿在雨水的冲刷中。小和尚大口喘着气,逐级而上,抬头看,佛门的金色房檐就在眼前。
快一点,快一点。
“师!……师父!开……开门!”小和尚被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双手成拳,死命拍在紧闭的佛门上,那力道重,仿佛在用整颗心叩击。不一会儿,金碧辉煌的大门上,就留下依稀血痕。
“救……救救!救……救命!”夕诏越是着急越说不利索,只能扯着嗓子发出“啊”“啊”乱叫,像一头绝望的小兽。
门,一丝未动。
无人回应的不只佛门,甚至盘山而上的门户都各个家门紧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腥咸的大雨鞭笞大地的声响,这声响掩盖了孩子的呼喊。
怎么会这样?夕诏绝望又后悔,如果自己刚才拉住她,不叫她冲出去,会不会不一样?可是,怎么可能呢?庭院里站着的是她的娘亲啊!那个和她一样会冲自己笑的嘉泰丽。
刚才,躲在砖瓦后,灵秀的小女孩红着双眼,泪水吧嗒吧嗒连成串,努力推开夕诏紧紧捂在她嘴上的小手,不顾他吭吭哧哧的费力劝阻,回望着他,说:“放开我吧。”
夕诏用力摇头。他知道,他知道!那些身披胄甲的男人根本不是来接她们回家的!他不放,他不放!是她最先抓住自己,让自己“不许甩开”她的!
刘翡见他如此,竟不再劝。她缓缓地绽开一个笑,笑得凄然却又宽慰。小姑娘不再用力推开抓住自己衣袖的手,而是抬起一只同样小小的手。手中有一片残破的银杏叶,金黄的叶子印着紫红色晚霞,妖冶诡异。小姑娘说:“嘘!你听。”下一瞬,夕诏就听见那普通的叶身竟突然震动起来,自头至尾,直直耸立!而也就在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了——身无疼痛却有千斤重。他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嘶吼咔在喉咙唇齿间,只有眼珠能追随她。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她走向那个环抱千年古树的庭院。
不知过了多久自己终于得以动弹,待冲入庭院,却只见着嘉姨冰冷的身躯。
她呢?她在哪?
对了,去找师父!这里可是临南,他们怎么敢大摇大摆地亮出刀剑,逼人喝下毒药?!师父会帮我们!
但显然,自己的愿望落空了。临南金灿灿的佛门自始至终也未曾让他们进入。
跑,往回跑。就算决然一身,也不能让他们把她带走!
“小孩!干什么的!”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提起来。身后男人银色的护甲闪着寒光:“知不知道今日只要离开房门,就不能活着命回去?”
“怎么了,找到那个女孩了吗?”远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
“无事。”陆离瞥一眼被提在手中的小和尚:“山猫而已。”......
......
“你生得这般好看,以后就做我的驸马吧?”小姑娘笑眯眯抬头望着银杏树上的小僧人。
那么高的枝丫,也不知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上去的。
“只是,你得需对我一人真心。”
————
“接亲”的队伍里没有陆歇——虽并非什么真正嫁娶,但避嫌却是要的。
秦苍坐在马车里,手捂着心口玉佩的位置,觉得此一路像是回到了多年前。自己算是无拘无束过了六、七年,眼下重回齐昌,“重蹈覆辙”。
“押送”自己的是陆霆,那个小时候脾气暴差,现在明面上收敛不少,实际上性情毫无长进的陆霆。
“喝酒吗?”
“不喝。”
“冻死拉倒。”
天气确实冷。途径榆礁,下了丘陵是一片光秃秃的枣树。一队人马停留休整。秦苍坐在外车沿上透气,陆霆在离她不远处站着,依着树、抱着刀,静静饮一口软囊里的酒暖身。
秦苍抱持着对幼时结论的坚定: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这性格,以后铁定媳妇都找不着。
“大霆子,你家王爷为何娶我?”
“你要问几遍?日子过得太好了,想不开呗。还有,我叫陆霆!”
“好好,陆霆就陆霆。我认真的,你看,咱们也算是幼时故交了,现下齐昌金銮殿里乱成什么样,连坊间都传得有模有样,你不会不知道。我要以身犯险,也得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人,冒的什么险不是?再说婚嫁是大事,我不明不白跟你们趟这么一趟浑水。万一怎么样,简直死不瞑目。”
“这又不是真嫁娶……不过,确实并非王爷本意。”
“那为什么最后是我呢?”
“王爷既决定,便自有意义。我不敢擅自揣测。”
“你这人……知不知道话说一半,口舌会生疮的!”
不是陆歇本意。难道夕诏的猜测不对?还是点名要我的另有其人?
“大霆子,你家王爷为谁效力?他身后有没有人可以为他做决定?”
“……”陆霆自动屏蔽。
秦苍不气馁:“你们王爷派贴身亲兵接我,至少说明:一,或许我真的重要,需要护我周全;二,让别人觉得我重要。不管哪一种,这一路都危机四伏。”秦苍认真看着陆霆:“不论你们未来怎么打算,至少这一路咱们目标是一致的吧?可我连对方图我什么都无从推测,很难保护自己的。”
“王爷既派我来,我就定会让你安然返京。”
“不不,我没不相信你。就是这种把自己身家性命交由他人手中的感觉,怎么说呢,不太舒服。而且,要是我能活到过门,也算是你们璃王府的人了对不对?我好歹应该知道一点点情况,好帮你们王爷分忧嘛。”
秦苍心下并不轻松,不安不断生长。转头突见光秃秃的草木间,一芽青枝擎着霜雪冒出绿意,忽然一个念头也跟着冒出来。
“大霆子,我问你。就你的了解,刘祁是个怎样的人?”
“你怎敢直呼祁王名讳!”陆霆腾得站直身子,翻脸。
秦苍想,名讳?我还跟他一起打架骂街呢!
“行行,祁王,你们都是尊贵的王。祁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祁王少年时就去北离拜师习武,一直以来不涉朝政。”关乎正经,陆霆渐渐收了气焰认真回想:“先王向来放任祁王游乐江湖,并没有丝毫传位与他的迹象,相反,一心一意教授王上朝堂之事,主动让其分忧。只是这期间不仅不立储,也未全然冷落祁王,甚至……甚至很早就暗示了几位朝臣,自己天命之后,得需好好照应自己这位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