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2 / 2)

她曾经以为她了解桓衡,以为桓衡不顾一切跟随她来盛京,便就是一份最无瑕的感情。

她爱这样的感情,她爱这样,被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

可是她骤然发现,这份爱情与她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蔚岚的内心平静下来,她站在雨里,看着那紧闭的房门。

“阿衡。”她张了张口,想叫他,最终,却没有叫出来。

她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天慢慢亮了起来,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入庭院中。下人们鱼贯而入,去伺候房内的主子梳洗。却就看见一个俊美少年站在庭院里,神色平静,眼中全是死寂。

下人们偷偷瞧着那人,羞红了脸,许多姑娘都是认识这位郎君的,号称幽云第一美男子的魏世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姑娘们端着伺候的用具进去,唐莫先起了身,听着一位侍女道:“姑娘,魏世子在外面站着,您看?”

话音刚落,床里的人猛地就坐了起来,发出巨响,然后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就看见里面的桓衡眼中全是惶恐,惊慌失措冲了出去,衣服都没拉好,便到了长廊。

那人站在那里,手握小扇,如一贯一般温和从容。她见到他出来,并没有如以往一贯微笑,她垂下眼眸,全然没有看他一眼,单膝跪下,如同一个再恭敬不过的下属,认真道:“蔚岚幸不辱命,已成功从华州借得军粮器械,特来告知元帅。”

“阿岚……”

蔚岚的举动刺痛了桓衡,他赤脚站在长廊之上,衣衫凌乱,肌肤上尚带着抓痕,看上去颇有些惊心动魄。

听见蔚岚来的时候,他是害怕的,然而看见蔚岚这样跪着,他又慢慢冷静了下来。

这是他选的路,他并不后悔。

他不愿意依靠蔚岚一辈子,他不想再像以前一样,像一只幼鸟,等着蔚岚捕猎后将肉嚼碎,再喂到他嘴里。

他静静注视着这个美丽的人,而后听对方道:“元帅是否先梳洗过后再行商议?”

她在赶他。

她回来了,却没看他一眼,就赶他离开。

桓衡苦笑开来,却没有多说,回去梳洗之后,换上了火红的袍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袭红色如此艳丽张扬,似乎是与她记忆里那个黑衣少年就此区分开。蔚岚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就生出一种错觉,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并不是桓衡。

她没有打量他,一个已经成亲的男人,不是她该去注视的。

她见他出来,便道:“元帅请。”

桓衡没说话,他走上前去,让她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她坐在他对面,恭敬冷静地说完了目前形势,言及按照谢子臣所言,他原本就在朝廷营造好了舆论攻势,在他来到华州之前,陛下就天天被朝臣逼着,说如果北方叛变了怎么办,只是陛下一直在死扛。如今她的奏章到达朝廷后,必然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朝廷会及时发粮。如今有华州军粮支撑,朝廷又开始增援,这次的危困,算是结束了。

桓衡静静听着蔚岚说完这些,她从头到尾都很冷静,没有分毫的情绪外露,言谈中也都是在提及公事,桓衡游离在这些事情之外,他一向知道,蔚岚比他有能力得多。有蔚岚在,这些事并不需要他插手。

蔚岚将所有事情禀报完,两人终于落入了沉默之中,许久后,却是桓衡先开的口:“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都知道。”

蔚岚少有这样冷淡的同他说话,桓衡苦涩笑了笑:“你知道什么?”

蔚岚没有出声,片刻后,她笑了起来,终于迎上他的目光,慢慢道:“阿岚祝愿阿衡与唐小姐,百年好合。”

桓衡看着她的眼睛,寻不出半分难过的痕迹。他勾了勾嘴角,便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难过呢?”

蔚岚睫毛颤了颤,在袖下握紧了拳头,没有接话。桓衡转开头,看向来往的士兵,战时戒严,屠苏城早已没了老百姓,桓衡像没了骨头一样,用手搭在车窗边上,懒洋洋道:“昨天晚上我还在想,如果你回来了,我这门婚事怕是成不了。我怕我有回头路,所以我就斩了自己所有后路。你回来了,我果然后悔了,可是,我也回不了头了,对吗?”

他抬头看向蔚岚:“如果你喜欢我,我和唐莫就是你心上的一根刺,你这样高傲的性子,哪里容得和人分享什么?”

他果然了解她。

“为什么……”她沙哑开口,终于出声:“为什么答应这门亲事?唐家逼你,你可以等我回来,我……”

“然后你再展现你的能力,将我护于羽翼之下,我再天真的想,阿岚真好,有阿岚在,我什么都不用害怕了,是吗?”

说到这里,桓衡嗤笑出声来:“阿岚,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软骨头吗?”

“阿衡……”蔚岚有些震惊,她不太明白,只是几日不见……几日不见而已……为什么,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身火红的衣衫让他仿佛是浴火的凤凰,骄傲而美丽,让人无法靠近,她呆呆看着桓衡,听着对方道:“唐南楼逼我的时候,我恨他们,更恨你。”

“对我这样好,无异于拔了我的爪牙,你陪伴我的这些年,又与圈养我,有什么区别?你不是不知道北方局势艰险,如你这样的才智,怎会不懂得我日后要面临什么?”

“可是你却总是护着我,所有事都帮我干,所有刀剑帮我挡,蛊惑我,诱惑我,然后,我长成了如今废物的模样。”

桓衡眼里满是嘲讽,又带了苦涩:“可我该恨你吗?你是在对我好。错的只是我,是我看不清楚前路,莽莽撞撞。是我以为你会在我身边呆一辈子,保护我一辈子。”

说着,桓衡微微起身,靠近了蔚岚,蔚岚心中满是震惊。

娶了唐莫……这是桓衡选的路。

唐家逼他,他不是没有办法,他还有蔚岚,撑到蔚岚回来,蔚岚会解决这些。可是他没有等蔚岚。

蔚岚看着他的注视,张了张口,却无法解释。

他说的对。

他走到今天的地步,是她的错。他们认识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孩子,他能懂什么?而她不一样,她却是一个已经叱咤朝堂十几年的人了,可是她故步自封,是她不肯接受现实,她固执不愿意看清这个世界,坚持要将桓衡当成大梁那个世界的男孩子养。

那时候她甚至没有要娶他的想法。可她明明知道他是桓家嫡子,明明知道他未来将是多惨烈的人生,可她却故作不知,仅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思乡的欲望,于是一直对未来视而不见。

他抛弃一切去盛京找她,她知道他会面临什么,可是她太自信,回想起来也明白,她太享受桓衡的感情,那份纯真的,仰望她的感情。这份感情在他不顾一切来到盛京后变了质,让她无法割舍。

可是她又能陪伴他一辈子吗?

她说她要娶他,可她又问过桓衡,他愿意嫁吗?她不可能留在北方,她始终要回盛京。在她的设想里,她会帮着桓衡继承桓家,然后呢?

然后抛下他,让他独自留守北方,成为她在南方最大的支柱。

这样龌龊的念头,被桓衡如此清晰的指出来,连蔚岚自己,都不由得觉得自己,竟然是如此恶心。

可她并没有……

并没有什么呢?蔚岚有些茫然。

桓衡是个孩子,她不是,她做的选择,只要她愿意认真去想,都是能够想到的。可是,是她不愿意。

怕伤害到自己,怕太清楚的认知到这个世界的无法改变,于是她葬送了桓衡。

她张了张口,嗓音沙哑,而面前人看着这个一贯从容的人眼里风起云涌,不由得嘲讽笑开,他准备退身离开,蔚岚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阿衡……”她沙哑开口,桓衡没有说话,蔚岚看着面前人的脸,她觉得有些头晕了,脑海中都是当年那个小少年的模样。他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他低头看着她,面色苍白间浮现出潮红来,他皱了皱眉头,用手贴在她额头上,怒道:“怎的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了?!你发高烧了!”

“阿衡……”蔚岚第一次觉得,原来所有底线都是可以打破的,她看着面前的人,艰涩出声:“我陪你一辈子。”

桓衡愣了愣,对方眼中一片清明,直直盯着他:“是我的错,阿衡,你随我回南方,我护着你,护你一辈子。”

“阿衡……”蔚岚眼里带了乞求:“我喜欢你。”

桓衡没说话,他不知道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他觉得内心翻天覆地,然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早点开口?

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他无法询问,只能是低下头,将她的手抽开,然后将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骨架如此纤细,像个女人一样,身上的熏香让他安定下来,他将头放在她的颈间,想了许久。

“留在北方吧,”他开口:“留下来,我就原谅你。”

一辈子留下来,他什么都能原谅她,什么都能给她。

然而蔚岚身子微微一僵,桓衡便明白了她的抉择。

他从来知道,蔚岚这样有野心的男人,怎么可能像个女人一样,为了爱情放弃一切?也就只有他桓衡……傻成这番模样。

他低笑出声,在对方开口前道:“睡吧,我开玩笑的。”

蔚岚垂下眼眸,她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她已经一天两夜没有合眼了,神智也有了些恍惚,被对方这么揽着,她拼命想要睁眼,却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到了她的府邸,桓衡小心翼翼将她抱了进来,府邸中全是蔚岚的人,蔚岚御下极有心得,这些人对她忠心耿耿,哪怕是桓衡,也是他们的防御范围。

桓衡将蔚岚放到床榻上,吩咐人叫了府里御用大夫来。白芷上前来服侍蔚岚,大夫看过后,说是风寒入体,给蔚岚开了方子,便退了下去。

房间里就剩下了蔚岚、白芷、以及桓衡。桓衡知道,蔚岚的侍从是绝对不会允许蔚岚在昏迷不醒时与任何人独处的。

于是他在蔚岚身边坐了一会儿,静静端望着她。

他并不介意她的答案,因为他早就知道。

可是阿岚……

桓衡伸出手,划过她精致得有些女气的眉目,眸色暗沉。

她想不想离开,是她的事。可让不让她离开,就是他的事了。

坐了一会儿,桓衡公务繁忙,终于打算起身,这时一只苍鹰突然盘旋着落了下来,停在了窗口。白芷一见到那老鹰便脸色大变,而桓衡则将目光落在老鹰脚下绑着的信上。

他起身过去,因身上沾染了蔚岚的味道,老鹰并没有逃脱,他从它脚上取下信件,白芷站在一旁,看得冷汗涔涔。

桓衡打开信件,是谢子臣的笔迹,同在学堂求学一年,谢子臣的笔迹端正好看,极其容易辨认。

他脸色没变,静静看完了这封信。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闲话家常,就这样竟然就写了这么四页纸,与平日清冷的谢子臣全然不一样。

信上末尾,是谢子臣少有情绪外露的言语。

我很想你,早些归来。

桓衡静静看着信,却是低笑起来。

片刻后,他一脚踹翻了书桌,白芷猛地跪下来,然而桓衡却是什么都没说,将信往地上一扔,便转身离开。

蔚岚被桓衡的动作惊醒,她艰难睁开了眼睛,看见白芷跪在一旁,沙哑出声:“怎么了?”

“世子!”白芷连忙扑过来,慌道:“公子的信被元帅看到了!”

“无碍。”蔚岚累得连话都说不动了,却还是强撑着道:“将信给我。”

白芷忙去地上捡了信,蔚岚道:“念吧。”

白芷将信一字一句展开读,蔚岚静静听着。听他在华州启程离开,听他在在路上遇到的农家,听他到了一个地方,见得日落十分好看,想带她一同前去。

她能从这些言语里,想象出那个人的模样。

她觉得内心很安宁,很平静,她突然有那么多话想同他说。

可是她太累了,于是她只能开口:“给他回信吧……”

她沙哑出声:“我一切安好。北方安顿,我就回来。”

白芷应下来,悄悄看了蔚岚一眼,蔚岚却道:“我睡过去时,任何人不得近身,更不得为我净身。若我高烧不退,需要外用药物,仅能用酒擦拭我的额头手臂以及小腿,其他地方任何人不得触碰,违者杖毙。”

“是!”白芷立刻应了下来,这位世子爷有很多怪癖,听说已经为此杀过好几批奴才。她没这个胆量冒犯。

蔚岚应了一声,让她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艰难起来,自己锁上了所有门窗,打开了这个房间所有机关,而后躺在床上,这才闭上眼睛。

其实她不想和谢子臣说她很好。

她好想和谢子臣说,她病了,她好累。

可她无法开口,她已经习惯了一切都自己承担。而谢子臣……是她唯一一个,想过开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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