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冬肩背的线条悄然一绷。
小姑娘在他身后,没去牵他的衣服或是袖口,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嗓音轻轻的:“医学角度上,能完全治愈的病只有轻中度大叶性肺炎一种。剩下所有的病,都是想办法让它好,让它比原来好,减轻疼痛,减少后遗症,不影响正常必要的工作生活……”
她有点儿急的时候,就又不太会把医用语言转成通俗的说法,林暮冬却依然听懂了。
这一年里,对于这些医学业内的专业措辞,林暮冬并不比她陌生多少。
没有办法,不能治愈,减轻后遗症,保证必要的生活和工作,建议退役并避免从事相关运动。
冷风灌进来,让他几乎无法自控的烦躁慢慢褪下去,垂在身侧的右手控制住了轻颤,稍稍一动,拄在窗台上。
“没有什么后遗症了。”
林暮冬声音也像是跟夜风一起淡下来,落在冷冰冰的月光里:“我的生活就是射击队,现在的工作是教练,它对我没有影响。”
被这个无数次困住他的话题激起的烦躁重新在冷风里按下去,林暮冬转回身,迎上叶枝怔怔的注视。
窗户的缝隙开得不大,冷风被他挡得结结实实。小姑娘披着他的风衣站在走廊里,衣服还有点儿单薄,脸上的血色也淡,有必要立刻回去好好休息。
而不是因为他的什么事,再去做无望也无谓的徒劳努力。
林暮冬俯身,迎上叶枝的眸子,单手拢住她的脑袋揉了揉,声音轻缓低沉:“不再管它了,好吗?”
叶枝眼眶一红,低着头不吭声了。
当她是听进去点了头,林暮冬送她回了房间。认真要求了小姑娘必须上床好好休息,不准再出来乱跑,替她留了盏门廊的灯,轻轻合上门。
暖黄色的光芒从门缝里漏出来,和窗外的冷淡月光交叠着,在地毯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
林暮冬站了一阵,关严走廊的窗户,回了充作办公室的套间。
教练员们已经走干净了,只剩下刘娴跟柴国轩还留着,依然靠在椅子里没动弹,沉默着相对无言。
门被他一推开,刘娴先回过神,倏地撑起身:“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这回你又跟叶队医说什么了——”
已经和柴国轩商量好了循序渐进,刘娴特意在百忙间抽时间替他做了份甜点攻略,随时准备为林教练提供爱心支援,深吸口气振作精神坐直。
林暮冬俯身,拿起纸杯倒茶:“手腕。”
刘娴话音骤然一停,和柴国轩对了下视线,忍不住皱紧了眉。
林教练的心情显然不像之前几天那么好,刘娴和他搭档的时间长,不大敢在这时候跟他说话,反复给柴国轩打着眼色。
柴国轩:“……”
柴国轩撑着胳膊起身,走到他身边:“怎么说的——叶队医也没办法?别着急,咱们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地方能治呢,上面已经帮忙打报告了……”
林暮冬摇摇头:“没让她看。”
柴国轩一怔。
他有些错愕,费解地看着林暮冬:“为什么?她的专业水平你信不过?我看了,她不比咱们找的那些专家差,而且她身后还有个实验室,她们导师也是有名的运动康复学专家——”
林暮冬抬起视线,瞳色平静:“柴队,我为什么拿不了枪,您是知道的。”
柴国轩的声音忽然更在喉间。
林暮冬没再多说话,拿起放在边上的秩序册重新翻阅,像是已经准备结束了这个话题。
“可是——”
柴国轩看着他不为所动的冷硬身形,咬咬牙根:“一样一样治……你现在不光是拿不了枪,右手负重极限才多少?,用的时间长一点儿就发抖,你将来怎么办?这只手就不要了?他们说治不好就治不好了,他们就是最厉害的了吗?现代医学到他们那儿就到头了吗?!”
刘娴还是头一次听到林暮冬手腕的真实伤势,脸色不自觉白了白,来回看了两眼。
林暮冬垂着视线,静静坐在沙发里。
柴国轩胸口激烈起伏了几次,霍然转身推开了窗子。
“别吵架……”刘娴喉间动了动,咽了咽唾沫,“怎么会——没治吗?那时候不是在里约热内卢治了吗?”
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呼出来,硬邦邦道:“不及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刘娴有点儿着急:“那就来不及了?没找专家吗?国内国外的咱们也认识不少——”
她的话音忽然顿了顿。
刘娴慢慢坐回去,视线在两个人中间无力地转回,屋子里彻底静下来。
林暮冬是射击队冲金的保险,是上届的首金。
无论是他对于射训中心的重要程度,还是柴国轩对他的器重关心,能找的专家和能做的治疗,无疑都早已经试过了。
在他们被柴队严令封口,私下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还因为林暮冬不能参赛着急惋惜的那大半年里,林暮冬一直都在一个人去治伤,在国家队和个人联系的所有专家间辗转。
最后也不过是得到了个治不好的结论。
刘娴眼眶红了红,低头深深吸了口气。
“没必要。”
林暮冬坐直,声音平淡:“即使治好了,我也拿不了枪,和不治没什么区别。”
柴国轩脸色愈沉,却没再发作。
刘娴知道了始末,看着他心里就更难受,帮着柴国轩低声劝他:“哪怕找叶队医看看呢?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可能……”
林暮冬抬起视线。
他刚刚险些和柴国轩吵起来,这一会儿却已经恢复了平静,眼底的锋锐寒芒一寸寸敛下来,眉峰甚至隐约显出些罕有的温和。
林暮冬轻轻摇了下头:“没有必要。”
小姑娘才刚学成回来,刚把学到的东西用到实际的地方。他看得到那双眸子里亮晶晶的光芒,那些光芒太过熟悉,就像他第一次摸到枪,第一次击中靶心,第一次在比赛里夺下金牌的时候——
纯粹到极致的开心,因为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成效,所以比谁都自信,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只要努力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在他熟悉的赛场上,这一条几乎是被严格履行的。
只要足够努力,只要足够有天赋,技术就会不断提高,然后通过环数的增加鲜明地折射出来。
可生活不是。
这样已经很好,能触及到已经很好。他已经被困在原地太久了,久到他一点都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和他一起,被困在这种地方。
尤其是她。
“柴队,到此为止吧。”
林暮冬看向柴国轩,身上的冷意几乎淡的无从察觉,语气平和:“我这里黑着,她那儿还是亮的。没必要让她也因为我暗下来——”
他的话音还没落,屋子里的灯忽然“啪”地一声熄灭,其他嗡嗡运转的电器跟着瞬间安静下来。
走廊里黑成一片,窗外的灯光也一排一排迅速消融进沉寂的夜幕。
“都停电……了吧?”
一片安静里,刘娴轻咳一声,干巴巴开口:“真吓人。林教练,你能去安慰一下因为你也暗下来的叶队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