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魏沧脸色有些复杂,软了语调:“王上的事,你做好臣子的本分,其他的就难得糊涂。乱世身不由己,谁都是咬着牙在活,王上也不例外。”
“兄长原来知道王上不对劲?”魏凉一惊,“他是燕王,他若出了问题,是燕国的百姓受苦,怎能难得糊涂?连将家国挂在嘴边的兄长,也和他们一般睁眼瞎?”
轮到魏沧长久的沉默。
他抚摸着怀里的刀,刀锋如雪,哪怕是最暗的夜,也能折射出最亮的光。
在宦海沉默风霜两鬓的岁月里,在刀枪无情战场厮杀的地狱里,是这刀的光,指引他去的方向,和不灭的信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注3)!”
魏沧唱起苍凉沉郁的歌谣,忽的,将刀砍向院子里的大树。
——是他作为魏家嫡长子出生时,王室恭贺的树苗,和他一起长大,如今已翠穹如盖。
荏染柔木,君子树之(注1),这树代表了镐对小将军的期待。
那时,他还被称为小将军。
那时,年轻的太子姬镐,笑着对他这么说。
廉颇老矣,不是尚能饭否,是沾了一身浊尘,脏了骨。
“兄长的刀,为什么会有一叶银杏呢?”
魏凉看向魏沧手里的刀,压了很久的疑问,脱口而出。
刀,是武将的命,那刀柄上刻了一朵金小扇。
银杏叶,用命来铭记的存在。
“是她最喜欢的……当年我从战场一瘸一拐赶回来时,连她的尸骨也没见到……所以我的弟弟,难得糊涂啊,不然真的很苦,很苦……”魏沧主动解释,声音嘶哑。
顿了顿,他又笑,四十有余的武将红了眼。
“她姓姜,行九。”
魏凉瞳孔扩大。
他从来没有如那一刻,明白过魏沧的话:谁不是咬着牙在活。
也从来没有如那一刻,明白过他们兄弟间的轮回,命运如戏。
魏凉不再去质问姬照了。
三拜九叩,上朝下朝,他做回了一名普通又规矩的臣子,每日重复着该重复的事。
只是回家后他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惯例,练习招魂。
书曰: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注2)。
简言之,就是某人新丧,家人手举故衣,站到房顶面北而呼,某某,归来,时人相信可以唤回新丧之魂。
而魏凉开始练习的,就是在园子里挥舞衣物,一言不发。
每日要练习百把十下,家人都以为闹鬼了,劝过问过,魏凉就是不吭声。
后来魏沧急了,声泪俱下的,才逼得魏凉一句:“不,不够,还要做得更好。”
魏沧懂了,木兰院门口的净秽水洒得愈发频繁,路人都绕道走了。
而魏凉除了更拼命的每天练习招魂,练到满脸惨白,双臂青肿,其余的也看不出异样。
这种平静,让魏沧觉得心寒。
注释
1.荏染柔木,君子树之:出自《诗经·小雅·巧言》,全文讲君子品行的。
2.古者人死……所谓复:全段出自朱熹。
3.大风起兮云飞扬:刘邦《大风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