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冷。
刺骨的冷,仿佛赤脚走在雪地里,又仿佛纵身跃入了冬天高原上的湖泊,冷到她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慢慢的凝结成冰。
到了放手的时候了。
赵溧阳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她虚弱的躺在他的手臂之中,用一双期期艾艾的眸子看着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温柔望着自己的样子。
她用尽了力气,方才伸出手去板正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
“四哥…别哭了…”她气若游丝的说着,脸上还带着一种释然的笑,仿佛虚弱到了极致,也绝望到了极致,“你看,我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赵贞如不敢去看她,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掉在她的脸上,滴答滴答的,连睫毛都粘成了一片。
他抱着她,感受到她体内温度的流失,他哭得那般无助,声音哽咽着:“你别说话……四哥一定会救你,四哥一定会让你活下去……这个世上……没有四哥做不到的事情……”
赵贞如额前尽是青筋,扭头朝身后的人大绝望吼道:“大夫!大夫呢!!!张直,去叫大夫——”
身后一群人静默着。
赵溧阳被一箭穿胸,衣衫上面全是鲜血,他们常年征战沙场,见过了无数死人。自然知道赵溧阳…已经是无力回天。
只有张直应了一声,当下策马而去。
“四哥…”赵溧阳的手垂了下来,赵贞如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那么烫,可她的手却像是寒冰一般。
“小六……你答应过四哥的……你说要一直一直陪着四哥…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将我一个人扔在皇宫里……小六……你让四哥怎么活……”
赵贞如发疯般的絮絮叨叨的说着。
他想过很多种余生的画面。
他想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赵溧阳又怎么会忍心一直生他的气。
她一定很快便会原谅他,然后又回到他身边。
她脑子单纯,他也从来没打算在后宫多留人。她那么蠢,万一被其他女人害了怎么办?
更何况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变成一个幽怨戾气的后宫妇人。
他怎么忘了跟她说,让她再等等。
等到他羽翼丰满,等到他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等到他把这龙椅坐得死死的。
他想了那么多,计划了那么多,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给了他答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若即若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赵溧阳扯着他的衣袖,她的手上全是血,将他的衣衫也打湿了。
她仿佛在强撑着,虚弱的睁着眼睛,用尽力气一字一句道:“我问你……我是不是真正的六公主?”
——轰。
赵贞如脑子里一下变得空白,瞳孔缩了一下,仿佛惊雷从心中滚过,将他整个世界炸了个分崩离析。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些他藏得最深的秘密,他准备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为什么她会知道?
他看着赵溧阳,仿佛又不敢去看,他轻轻的咬着唇,沉默着不发一言。他心底空落落的一片,只觉瞬间有种万箭穿心的错觉。
赵溧阳明白了。
追究那么多,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赵贞如从来都是这样的,冷血无情。她一早就知道,偏偏她不信。
那些过往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初次见面的白衣少年……月夜运河小船上的畅谈……他在狗洞里揪着自己的头发,教自己写字时候葱白如玉的手指……
他流着眼泪说:小六,四哥除了你,什么都没有。
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情感,都抵不过他对皇权的狂妄和报仇的念头。
“你又骗…骗了我…一次。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却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赵贞如…我现在连地狱都不敢去了……只怕碰见了他们……他们要是问我……我怎么答……”她在他怀里粲然一笑,眼中仿佛已经没了眼泪,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了空气里,“我满身都罪…到死也赎不完……”
她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袖,仿佛一松开,她便要跌入那漆黑一片的深海之中,她的眼睛开始迷离,剧烈的痛楚和寒意袭来,她身子止不住的抖。
“赵贞如……我死之后……放过顾湘静他们吧……求你,别让我在地底下太难受……”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几近透明。
大片的血不断从她身体里涌出,一片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赵贞如…我好累啊…”
“我该走了……”
“黄泉路上…我会去找爹娘赎罪……只是你和我……”赵溧阳唇边漾出一抹笑来,好似春日里盛开的樱花,柔美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荒凉来。
她的瞳孔黑漆漆的一片,理智正在她身体里一片片的剥离抽去,她喉头一滚,望着无尽的蓝天,一只白鸟飞过,仿佛苍茫海面上的一只孤帆。
她的声音像是在做梦,柔柔的,仿佛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力量,“黄泉之下……你我……你我别再…见了……”
她的手垂了下去。
血水顺着她的衣袖流下来。
他怔怔的看着那血,整个人仿佛痴呆了一般。
她的手上有很多茧,一看便是常年劳作的手。即使入了宫细细保养,可还是比别家姑娘的手显得粗糙许多。
他想起以前去曾府看她的时候,冬日里她在河边洗着衣服,小小的一团,手短脚短,有些够不着河水,险些一头呛下去。
他从背后拉住她。
她不觉得惊吓,反而咯咯笑,随后用湿漉漉的手抱住他,将皂角全都蹭到了他的衣衫上。
他就想着,这丫头是真的心大。
若不好好看着,只怕被人卖了还要帮忙数钱。
“小六……小六……”
他恍然的一声一声喊着,他紧紧的搂着她,眼底泪光盈盈。三月的春天,阳光明媚的今日,不知为何却是这般的冷。
他的眸子定定的,如碧绿的湖水,倒影出她苍白的脸。
恍惚间,他又听见有人在喊他“四哥”。
不,那是幻觉。
以后再没有人叫他四哥了。
随后他“哇”的一声吐出了口血来,眼前一黑,他“哐”的一声,脑袋朝下,狠狠栽了下去。
春光明媚,一群白鸟振翅从天穹之中飞速而过,随后落在树梢上,“啾啾啾”的唱着。
这世上,也许再无这样明媚的春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