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十月就是不安分的姑娘。
她父亲是响当当的当朝翰林学士李远,母亲张氏虽然不能考取功名,却也是一等一书香之家出来的女子。十月是他俩唯一的结晶,按常理十月应该是知书达理、性情温婉的大家闺秀。但实际嘛……有一点点偏差。
并不是说李十月不爱读书。
只是她对于圣人之言经卷之诲虽然说不上讨厌,但也没有多喜欢。书她是爱读的,只可惜她父亲那满架子的经史里面都翻不出来几本合她意的。“小说家言”,归于子部,亦归于十月所爱。
纸人草马,撒豆成兵。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这些离奇到超出常理的东西,才是十月的最爱。每每听到缥缈之事、离奇之语,就欢喜得迈不动步子。可这类东西怎么能常见于她家呢?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她父亲可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这里存在根本的冲突。
不过话说回来,十月有这爱听传奇志怪的习惯,其实是李远自己惯出来的。
李远乃是承圣三年的进士及第,及第当年便授了翰林编修,勤勤恳恳几十载,如今已拔擢为学士,为人正直不阿,堪称清流第一。将来入阁辅政,似乎只在漏刻之间。
不过李远的出身却是僻壤乡野。所以曾经的他在文气之外,身上还多了点儿野性。圣贤书之余,他念的志怪传奇乡野获编之类可一点不少。那许许多多的故事、传说,在少年李远的胸腹之中回旋、激荡,成为圣人教诲之外的一点怡情。后来他入朝为官,这点儿爱好实在难以为继。因此所有的故事只好与心性一起沉淀起来,在漫长的官场生涯里成为一点不便言说的私爱。
直到女儿李十月的出生。
十月的到来让李远又开心又遗憾。开心自然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遗憾的自然是弄瓦而非获麟。对于这样一个遵循圣人礼教的读书人来说,矛盾的心境可以理解,不过一点也不妨碍他对闺女的喜爱。十月一点点长大,转眼就到了开蒙的年纪。可因为不是男孩儿,所以春秋经卷也非迫切。李远爱女之心日隆,干脆把从前看过的那几百几百篇故事给兜了出来,一边教十月读书认字,一边给她讲故事。
就这样,十月从小就不知道听了多少志怪传奇。纸人草马、撒豆成兵,充斥了十月少年时代的各类幻想。闺女喜欢听,老子喜欢讲。十月的成长几乎就是被这些故事浇灌大的。
在这些故事的熏陶下,她变成了不同凡俗的女子。别家姑娘安静,而她则多了几分侠义心肠。别家姑娘的日常是普通女子的消遣,而十月的心里总装着一个不一样的天地江湖。
等李远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开始有意识地修改自己故事里面的情节,甚至结局。他当官的日子久了,不免有些内圣外王的陶冶,行事说话都往“立德立功立言”方面靠,简单地说,就是太严肃了。
于是,那些原本自然纯朴甚至有些乡野气息的故事,开始慢慢变味。
“哎呀爹爹,怎么到最后又是去考功名了?要么就是上战场杀敌,立了大功,封了将军,总归还是给皇帝当官儿了!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讲的!”
一日十月又拉着李远讲故事。虽然这次的故事她也听了不少遍,但总要缠着爹爹一次一次地重讲。李远疼惜女儿,并不以为麻烦,只是现在他注意到对女儿的引导,可不能相信那些山野奇谈,总归还是要到君臣父子的秩序里来。所以从前离奇古怪的故事,如今统统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主角如果从前是坏的,必定幡然悔悟。从前如果是江湖人士,最后必定归于朝廷。从前如果是好的,那就一定出将入相,为皇帝尽职立功。
他讲得很开心,但十月不喜欢。
“哎呀,以前是爹爹讲错了,现在是对的,你听现在的。”
“不听不听,爹现在也会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