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阇说这话,大概是有感而发。
因为在他眼前被牵着丝线的,正是场中的那些木偶们。现下场中演的这出戏,改编自前朝的一桩旧事。前朝争执混乱,皇室人丁不旺、血脉衰微,屡屡出些年幼而夭的小皇帝。托孤大臣管束着小皇帝,小皇帝长大了,就靠外戚去对抗大臣。而等大臣斗到、外戚权炽,接下去的皇帝就又重用宦官,来与外戚平衡。两边你争我抢,斗得你死我活。
兰阇说话间,戏目正来到高潮,观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这也是前朝历史上最惨痛的一幕——代表皇帝的那个木偶一身雍容华贵,可剧情,却是他在宦官的逼迫之下,下旨处死了自己的身生母亲。
虽然是折旧戏目,十月也看过了好几遍。但演至此处,十月内心仍旧不免恍然。兰阇的话在耳边如有回声。是啊,别说朝廷官员了,甚至连这场中的皇帝不也……
她想起那天受降礼上帝黄的帘子后面,那隐隐绰绰的身影。那个身影是威严吗?还是透露着几分孤独。
“皇帝也是个傀儡呢!”兰阇已经把话说出了口。
十月冷不丁打了个颤。
她立即警醒过来,严肃道:“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说话总得有些分寸。”
兰阇闻言一惊,也立即从看戏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他脸色通红,连连点头:“是、是,在下失言了。”
所幸旁人都沉浸在剧情里,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这时候楼外忽然一阵动静,街上吵闹起来。十月与兰阇坐的地方恰在最靠近栏杆的外围,她下意识地往外一瞥,却看到楼下有人在相互追打。
兰阇也看了一眼。“哦”了一声。京师治安良好,私斗也是犯罪,可下面的人扭打起来可是舍得下狠手。十月见他似乎知晓缘故,便问他:“你认得下面斗殴的人?”
“不认得,但知道是胡人。”
“胡人?”
“对,你看他们头上的皮帽子。现在不是太冷,所以还穿不住皮袄子。这些胡人但跟咱们中原方巾抹额不同,他们爱戴皮帽子。京师里有不少胡人客商,最值钱的货就是从草原往中原贩的皮货。皮袄子这东西价格昂贵,不是显贵之家可买不起。但帽子便宜些。为了让中原人喜欢皮帽子,他们经常故意戴脑袋上,大概是想要营造风气。”
十月仔细一看,的确几个人脑袋上都有漂亮的皮帽子。她又问:“如果是生意上有纷争,也用不着下这样的狠手。”
楼下几个家伙逮住了一个家伙,立即拳打脚踢起来,咚咚的声音,拳拳到肉,他们在这楼上也听得清楚。
“所以这不是什么生意纷争。”兰阇淡淡一笑,指着下面一个被追打的人说:“那人你不知道,他就是前阵子被皇帝赐姓封侯的那个——慕峤。”
一听慕峤,十月不禁有点儿意外。她连忙向下探看,果然是慕峤没错。只是慕峤不是胡族头人么?而且又封了侯、得了皇帝赐姓,怎么还会被胡人追打?
“胡人也分,大的分为赤胡白胡二部,两大部里往下还分小部。”兰阇主动解释道,“我听说的是因为前阵子赤胡部的几个部落投降,被皇帝加官进爵。可京师的胡人商人大都来自于白胡部。现在一来是赤胡的人可能会抢生意,二来只怕是白胡更痛恶赤胡投靠中原,所以在这里揍赤胡的人出气。”
所以,这慕峤作为赤胡的一个头人,救了皇帝,得了皇姓,便是可恶中的可恶了。
设身处地地想,草原部落不能一统,反而要被中原人如此分化利用,的确会让一些人很生气。
但如果这些气只是撒在草原同族的身上。其实也是荒唐。
斗殴很快引起骚动。京师街坊之中多有巡逻卫兵,民间治安自然归属他们管辖。十月在二楼明显能看到远处的士兵调动。兰阇道:“看意思是要封路了。这里坊市热闹,如果不封路,总能有人逃脱。唉。其实这几天来胡人相互私斗也不是第一次了。前天我就在南边的坊市遇到。昨天据说别处也有。看来今天城门尉是要抓齐了才肯罢休。”
“封路?”十月问。
“嗯。”兰阇点头,“把这一片路口都给封住,任何人不得进出,直到卫兵们把所有参加私斗的人抓走。”
十月一听这可不妙。谁知道这些卫兵好久能把人抓完?如果抓不完,那路岂不是不能开?自己岂不是不能回去?
她忽而又意识到这一片是城东。城东一片不是新有了个东门尉么?陈平洛。一会儿抓捕私下斗殴或者封路,他是不是也会出现?
十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上面去的,居然心里面隐隐还有几分期待。不过一码归一码。封路于她就是不便。她不想耽搁了,在此多留无意。何况跟兰阇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不如趁着卫兵们还没有把路封完,自己赶紧离开这是非地好了。
“那我先回去了。”她站起身来,“今天出来得已经够久,我娘亲跟我说过早点回。”
兰阇便也连忙起身:“哦,好的好的。”
看意思是要相送。不过十月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你且看戏,免得惹人注目。”
毕竟是青年男女约了出来喝茶看戏,兰阇如此郑重,会让十月感觉不便。被拒绝后,兰阇闻言坐定。十月便独自下得楼来,街上果然气氛紧张。
远处已经看得见举着大戟的士兵往这边赶,而那些斗殴的胡人不见了踪影。十月抄了条坊市之间的小路,避开熙攘的人群,往家的方向走去。从小路出来,旁边是一条河,联通着京师外的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