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节气是有声音的,细数着季候花,吟唱着节气歌,便已春光外泄,日暖风光。春午后的日光总是丝丝缠绵,似那牛乳色的绸缎,软软粘粘,恬静地轻缓流动,再和着那浅池里轻轻荡漾的阳春水,散着暖金色的波光,亦或是点缀着霞虹的紫曛,粼粼而耀眼。那御花园的树树香樟,绽着新嫩的叶,透着莹莹而俏媚玲珑的露珠,摇曳在煦风间,引来百鸟呖呖啼啼,宛如触动的银铃,阵阵清脆响亮。时而,也有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女子伴着徐徐晨风,吹起悠然哀婉的笛声,惊醒了沉睡已久的寒冬阒静。
因皇帝心郁纾解,舒和便提议和皇帝一同前往咸福宫,希望以颖玥憨态可掬的稚子可爱来安抚皇帝内心的失子伤痛。
咸福宫的主位恩贵嫔黛央自是喜不自胜,知道皇帝要来的旨意,便赶忙给颖玥换了一身娇嫩的浅粉色缀水晶珠子的衣裳。
皇帝看着颖玥咿咿呀呀地样子怜爱不已,抱在怀里便不愿意撒手:“恩贵嫔,颖玥壮了,可见平日里养的极好。”
舒和轻抿唇瓣,柔声娓娓:“公主便要养的这样珠圆玉润的才好呢,尤是这小儿非要体格健壮,才不容易生病。”
黛央抬起素手,露出一段如出泥莲藕一样白嫩的手腕,她顺着拔下一支金竹杆并翡翠松针步摇逗弄着颖玥,那流苏下垂下的是颗颗栩栩如生的鎏金松果,别有意趣,引得颖玥笑嘴咧咧。
皇帝定睛注目,又看黛央一身浅绿色的苏绣峦嶂秀竹纱衣,那绿竹翠生生碧莹莹的,不禁道:“恩贵嫔素爱松竹,咸福宫里满院迎客松和篁竹,殿内满挂松竹之图,连衣裳配饰也都是松竹花样,看来你很喜欢。”
黛央低眉颔首,轻抚衣裳上的翠竹,嫣然道:“臣妾喜欢松竹的气节,终岁郁郁葱葱,从不摧眉折腰。即便雪雨风霜,仍旧傲然挺立。”
舒和忙问:“这松竹梅并称岁寒三友,恩姐姐为何不青睐梅花呢?”
黛央唇畔微染起楚楚笑意,如风如素:“梅花凌霜傲雪而开,的确遗世独立。可红艳艳的花朵待到春光明媚时便黯然凋谢,只能风光一时。我倒觉得,不如像苍松般,虽无花盛开,却青翠一生,始终如一。”
一席话令皇帝大为赞赏,悦心道:“朕很喜欢你气节不凡,刚直果敢,不与百花争奇斗艳。”他顿了顿,便道:“朕记得内务府新打了一对翠墨双清竹节手镯,朕一会儿叫韩成去取了赠给你。”
黛央含笑,却是摇头:“皇上美意臣妾心领。只是青竹本是劲直之物,若做成弯弯的手镯,岂不失了竹原本的气节?”
皇帝只得玩笑道:“爱妃心思过人,那朕便吩咐内务府即刻把那对镯子熔了,日后再不许用竹节打镯子。”
舒和一边听着,一边闻着那壁瓶里插着的一株银柳,惹皇帝注目:“那银柳无味,你闻它做什么。”
舒和羞赧地低下头,黛央噗嗤一笑,便道:“旖妃如今也是快做额娘的人了,难怪生出这许多小女儿的情态。倒叫臣妾想起李清照《点绛唇》里的一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舒和涨红了脸,忙捻起帕子掩笑道:“去去去,这样柔情娇俏的词宸妃念来也就罢了,恩姐姐忒坏了,便要念来打趣我,好没意思。我若如这词中人一般,岂不像是壮汉穿裙扮少女了?”
皇帝忍不住捧腹大笑:“你觉得没意思,朕色却觉得极有意思。这‘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倒像是宸妃的气性,可‘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的确是旖妃能做出来的。”
正欢声笑语,却是翦竹进来回禀:“皇上,两位小主儿,皇后娘娘来了。”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拉开宝蓝色五福团花的锦帘,皇后牵着旻昐款款而入,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请下安去。
皇帝让她起身,便道:“春寒料峭,何况路面的雨水还没干透,你不在慈宁宫好好待着养胎,仔细吹风受寒。”
皇后施施然起身,巧笑倩兮:“旻昐这几日在撷芳殿甚是想念皇阿玛,何况臣妾想着宫中皇子公主不多,旻昐理应常来咸福宫看看颖玥,好固固兄妹之情。”
皇帝赞许地点头,一把牵过旻昐搂着,眼底是止不住的慈爱。皇帝本没正眼看皇后,抬眸间见她穿了一身大红色百蝶穿花纹的遍地金褙子,那衣裳上绣蝴蝶的蓝线与橙线皆与孔雀羽线拧成一股,蝶翅翩跹间流光溢彩,耀眼夺目。连头上戴着的九凤衔珠点翠花钿与指上掐丝镀金镶紫水晶护甲皆是珠光宝气,蔓曳生姿。相形之下,舒和与黛央的衣着的确淡色许多。
皇帝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身上下,又见她唇瓣的漾起珠光的殷红是当下最时新的天宫巧胭脂,登时便不悦,却换了试探的口吻问道:“皇后可是有什么大喜事要说与朕知?倒是有心思打扮,这红彤彤的一身当真鲜艳娇嫩。”
舒和听出了皇帝话里的玄机,常贵人母子新丧,皇帝本就郁闷难解,这些日子谁都不敢在皇帝面前太点眼,唯恐引起雷霆之怒,便是素日里最爱打扮的毓嫔都收敛了许多。
殿内气氛尴尬而诡异,舒和瞥一眼皇后,忙一笑开解道:“皇后娘娘心思慧黠,知道小孩子家家的都爱鲜亮的颜色,所以才特意这样穿戴,只为旻昐和颖玥还有皇上能够高兴。”
皇后心里本正忐忑,惶恐不知如何回皇帝的话。听了舒和这一席为自己开解的话后,如逢大赦一般,心里对舒和千恩万谢,赔笑道:“是是是,旖妃说的正是呢。臣妾正是此意。”她招一招手,芝露端着锦盒奉了上来,皇后一边道:“臣妾今日特意前来,还亲自做了一道小儿最爱吃的梅蜜精**酪蒸,也请皇上和二位妹妹尝尝。”
黛央只轻轻一嗅,果真梅香清浅,奶香扑鼻:“臣妾在潜邸时曾听恒贵人说过这道小食的制法,是将新摘的梅苞调合梅花蜂蜜一起置于笼屉中用文火慢蒸,直至梅花的清冽与蜂蜜的醇甜化水附在笼盖上,用白水晶圆管引入盏中。再用新鲜的骆驼奶兑入其中,以蛋清混合,共置笼屉中再蒸才可制成。”
她取了一块含入口中,笑了笑:“这道梅蜜精**酪蒸手艺不比御厨和恒贵人做的差,可见是皇后娘娘做惯了的。只是这蜂蜜和骆驼奶也就罢了,不过是每年的岁贡。可这三春时节,哪来的梅花呢?”
皇后羽睫轻扇,徐徐道:“这梅花是去岁在梅园摘的白梅,一直密封在罐子冷藏在冰窖中。虽不新鲜,却也能一取梅花的清冽。皇上和二位妹妹只当尝个乐子。”说罢,她便抱起颖玥,拾起一块喂她吃下。
皇帝见颖玥吃得欢乐,心思便也不放在皇后的衣裳上。他端起茶盏,轻吮一口慢慢品着,漫不经心道:“春日食梅的确新奇不俗。朕方才还在与旖妃和恩贵嫔谈论竹梅之情呢。”
皇后听了,忙清了清嗓子,笑吟:“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臣妾,也很喜欢梅花的气节呢。”
皇帝颇为诧异,笑着道:“皇后一向不善诗书,却能诵出这一首《咏梅》,倒是难得啊!”
皇后换了虔敬的口吻,眉眼间却是忍不住的喜色:“臣妾作为皇后,一直勉励自己能像梅花一般清高自重,不妒不醋,不与六宫嫔妃争宠呢。杜甫的这首词,臣妾是日日诵来勉励自己的。”
舒和与黛央眉毛一跳,对视一眼,只觉尴尬窘迫。更不知如何开口,倒是皇帝以嗔怪的语气笑道:“日日诵读还能将作者记错啊。《咏梅》是陆游的词,千古绝唱,而非是杜甫。”
皇后的脸颊顿时如火烧一般,张口结舌,低下头默然不语。
舒和忙道:“吃便吃吧,谈什么诗词呢。正好臣妾也饿了,皇后娘娘不介意臣妾将这一碗梅蜜精**酷蒸一扫而空吧?”
皇后的难堪这才稍稍缓解,眼神却仍旧不敢往上抬,支支吾吾道:“不会...不会。旖妃若是爱吃,本宫...本宫多做些送去你宫里。”
皇后正想转移话题,端起手中的茶盏,把玩着茶盖喝了一口,赞道:“恩贵嫔这宫里的玉溪铁观音真是不错啊。”
黛央眼睑下的眼皮都轻轻地突突着,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谦虚道:“皇后娘娘,这是君山银茶。启祥宫的宸妃才爱喝铁观音。”
如此,皇帝便也觉得扫了兴致。皇后索然无味,便知趣地告退了。回到慈宁宫,皇后便坐立不安,她气闷不已,伏在案上翻着书撒气:“本宫从摛藻堂搜罗来这些书,日日夜夜地读,好不容易才记了这么一首,又特意做了这一道点心去咸福宫,就是为了讨皇上欢心,没想到还闹了笑话!”
芝露替她按揉着双肩,劝道:“娘娘有孕在身,一时记性差些也是有的。您如为了这个气着了自己而动了胎气,才真是不值当呢。”
皇后气得喘息,眼里噙着泪花:“一想到刚才在咸福宫的场景,本宫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说来也是本宫自己无用,记了这么久了,连杜甫和陆游都分不清。”
芝露又替她拍着胸口顺气:“好娘娘别气了,这汉人的诗词本来就拗口难懂,您不必费这个心思。秋圆姐姐去内务府挑料子预备着给娘娘坐几身月份大时穿的衣裳了。您安安心静静气,别再折腾了。”
皇后愁容满面,耷拉着脸道:“若是本宫从小学起,如今也不会这么艰难了。芝露,你说本宫去找旖妃或是宸妃,让她们教本宫念诗作画如何?”
芝露忙吓得跪下:“娘娘这可不成啊,她们是妾室,您怎么能屈膝向她们拜师呢?您若真想学,倒不如常去御书房看那些王公亲贵的世子是如何读书的。耳濡目染,听一听总是好的。”
皇后摆了摆手,无奈道:“罢了罢了,本宫多去得宠的嫔妃宫里多多走动就是了。见面三分情,皇上见了本宫总会给本宫一些情面的。”
后来连着几日,皇后常往各宫奔跑。对着太后便以走动为由,常提前得知了皇帝的行踪,便精心做了小食一并带上,躲在甬道拐角处静候。待到皇帝踏入嫔妃们的宫门了,才满面笑意的进去。起初嫔妃们只以为她是碰巧要来,直到来来去去次数多了才发觉其中蹊跷。可即便发觉,嫔妃们也都只能暗自不满,不敢当面说什么。
惠子是头一个忍不住的,见了舒和正出慈宁宫散步,忙迎上去怨声载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吧。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总跟走街串巷似的往咱们宫里跑。方才皇上来储秀宫,我正要弹琴给皇上听,谁知皇后娘娘赤眉白眼地进来,害得皇上没了兴致,讪讪地走了。”
舒和听她说得委屈不已,心中想起皇后这些日子的确甚少待在慈宁宫,常常早早出门,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舒和思忖着道:“或许是皇后娘娘想多见见皇上吧,这每月逢五的日子皇上也不怎么去看她,所以自己想办法见皇上。”
“可就算是这样也得分时候吧!”惠子尤自抱怨:“皇后娘娘一会儿咸福宫一会儿储秀宫这还算不过分的。姐姐,昨日依月妹妹在养心殿侍寝,谁知皇后娘娘就这样带着点心愣头愣脑地闯进去,闹得好尴尬。姐姐,难道皇后娘娘连皇上翻没翻牌子,嫔妃什么时候侍寝都不知道么?”
“有这样的事?”舒和也是诧异不已:“皇后娘娘这些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不大管六宫的事,敬事房的记档也是直接送来了本宫这儿。只怕是不知道皇上昨日翻了牌子,否则也不会趁那个时候跑过去邀宠。”
惠子懊恼得跺脚:“怎么办啊姐姐!六宫的嫔妃都有怨气,可谁都不敢说什么。自己不得宠也就罢了,非要四处招摇惹人嫌!”
舒和拍拍她的手:“别气了别气了,我见了皇上的时候会跟皇上说明,也会去找皇后娘娘谈谈。她终归是皇后,你可不能这样冒犯她。”
皇后有着孕反复折腾,而这边厢的璟愿,自被皇帝申饬后,璟愿的身子便反反复复的折腾起来。皇帝甚少来看她,她整个人也是恹恹的,成日里也不出门,时常一个人守着窗子从日升坐到月落。
娉兰亦是急坏了:“小主儿,您再这么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身子会坏掉的。”
璟愿的面庞愈渐瘦削,月影斑驳下依稀瞧见她眼底的两弯泪痕,她执手掐了一把鬓边的青丝,如春风化雨一般气若游丝:“有什么要紧,启祥宫如今门庭冷落,不见天日,我死了也就死了,也没人记挂。”
娉兰忙道:“小主儿您可千万别糊涂了,皇上只是不喜欢您对旖妃做那样的事,其实他还是很在意您的。”
璟愿听得“旖妃”二字,细碎的恨意便凝聚在一起:“她如今是得意了,权位和子嗣都有了。”她咬牙切齿:“明明是我更爱皇上一些,为什么皇上会对她如此上心!”
娉兰附和道:“是啊,小主儿。奴婢说句不好听的,旖妃现在是有协理六宫之权的,这一点就压在了您上头,而且她又遇喜了,皇后也是。您如今遭受皇上冷落,本就是败势之象,若咱们再不翻盘,等她们生下皇子那就更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了。”
璟愿伤感道:“封婼煦还在禁足,洁答应又不得宠,本宫有什么法子。”
“常贵人和那孩子死了,皇上正伤心着呢。听说皇上这几天每日都要去奉先殿祈求先祖保佑旖妃她们的龙胎平安降生呢,小主儿先别想旁的,借着这个机会复宠再说。”
雨后的街道潮潮腻腻的,空气却格外清新。舒和挺着肚子,心霈与皎露一左一右扶着她,惠子亦在旁陪着,慢慢悠悠地走在御花园里,倒也闲适。
皎露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小主儿真是人好福气高,看面相就是个兴旺喜庆的。等您一生下皇子,皇上指不定要怎么疼爱呢。”
舒和噘着嘴,用扇子拍了拍皎露的头:“就你满嘴抹了蜜糖似的,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是皇子了?”
皎露得意道:“是不是皇子都不要紧,就算小主儿这一胎是公主,只要生开了,总会生出皇子的。”
惠子两目含灵,似微波闪动:“我也是这么想的呢,皇上这么重视姐姐这一胎,等姐姐生下孩子,一定会封姐姐为贵妃的。”
舒和毫不在意道:“我朝并无生子就要晋封的规矩,倒是你啊,你和依月总帮我想着这想着那儿的,怎么不想想自己,早些得个孩子吧。”
惠子露出两排皓白的齿,白齿红唇宛如红桃白蕊,娇媚可人,她笑得格外灿烂:“我和恒妹妹倒不急,先紧着姐姐这一胎生下来。而且我也喜欢日日围在姐姐身旁,只是现在不比在永寿宫,想见姐姐总没那么方便了。”
心霈侧首笑道:“毓小主儿若是想见咱们主儿直接来慈宁宫不就好啦,这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惠子有些丧气,抱怨道:“太后总是凶神恶煞的,跟我父皇的原配母老虎一样,我看着她就害怕。我才不敢去慈宁宫呢。”
舒和忍俊不禁,忙比着手低声道:“这话你也敢说,仔细被人听去了传到太后耳里,你就等着吃板子吧。”
正说着,只见前头假山拐角处出现一抹深蓝色的身影。是璟愿穿着祀服迎面走来。
璟愿低着头捻着帕子,也无意与她们争执,只是道:“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啊,毓嫔也在啊。”
惠子随意福了礼,舒和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日常道:“许久不见宸妃,如今解了禁足,今儿算是见着了,宸妃身子可还好么?”
璟愿不屑道:“本宫好不好的,不劳旖妃挂心,你顾好你自己就是了。”
舒和噗嗤一笑:“宸妃还是这么风趣呢。”她打量着璟愿上上下下,奇道:“宸妃穿着这一身祀服是要做什么呀?”
璟愿冷冷道:“就许你怀孩子,本宫就不能祈求先祖怀孩子了?”
惠子打趣道:“先祖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睁着眼睛在天上看得真真儿的,旖妃姐姐行事端正,就算不祈求先祖也会保佑,那么宸妃娘娘你呢?”
璟愿十分不服气:“旖妃你可得好好怀着,到时候可别让毓嫔陪着你空欢喜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