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样的事后皇帝便无心理政,以常贵人薨逝为由连着辍朝三日,也不出门恹恹地待在养心殿。太后一日来两三回亦只被皇帝以无事不必挂怀为由让太后不知再说什么。而皇后,虽然怀有龙嗣,又被送来慈宁宫由太后亲自照料,却也因为常贵人一事内疚不已,闹上了心悸之症。
宫里的夜沉寂得让人发颤,入春后,满宫里飘漂浮着湿润的草叶粒子气。养心殿内龙涎香薄薄的晕在空气中,那梁上的雕龙盘旋藻井亦是格外肃杀英凌。
回春缓步走近养心殿内,如常行过礼,便稳重道:“皇上,常贵人和龙胎遭害一事,太后已经查得一些眉目了,特意让奴婢来回禀。”
皇帝如峰挺似的鼻梁下透着阴翳已久的怒意,语气却各位平静:“皇额娘倒迅速,回春姑姑说吧。”
回春福了一礼,不急不慢道:“太后着人彻查常贵人的平日里的衣食和药膳,在饮食方面并无不妥,而在常贵人的安胎药中,冯太医尝出了一品红的味道。”
“一品红?”皇帝瞠目不已,满心的疑惑随着玉坠上一线明黄的流苏搁在案上碰触尖锐的响生而蔓延至眉梢:“朕记得这些东西花房有栽培,何况嫔妃们居住的寝宫里也常放置这些东西,这里面有什么关窍么?”
回春镇静道:“这便是奴婢要说的了。伺候常贵人安胎药的小树子就这么暴毙了显然是遭人灭口的。所以太后便觉得这蹊跷一定是在安胎药里头,所以冯太医去查了个原委,奴婢把冯太医带来了,剩下的还得让冯太医亲自回禀。”
“传!”
冯太医在宫里侍奉数载,是个十分老成的太医,见皇帝如常灼心焦急,亦忙道:“微臣奉旨彻查常贵人的安胎药,发现贵人的安胎药是被人做了手脚了。”
皇帝面色赧然,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中烧:“安胎药的方子是太医院开的,抓药也是在御药房众目睽睽之下抓的,那药渣你不也检查过的确无误,怎么会被人做手脚呢?”
皇帝的逼问让冯太医觉得舌挢不下,他还是淡定道:“安胎药的方子的确是安胎的好方子,药渣也确实是按着方子抓的药,可微臣始终不明白,所以将贵人所残余下来的药渣熬了一点水自己尝了尝,发现其中味道果真不妥,并不是原药方所熬煮出来的味道。”
皇帝微眯着眼,静静喘息着:“你接着说。”
冯太医平心静气道:“按着正常分量,安胎药所煮出来的药汁是极其苦涩的,令人如啮檗吞针,不含一丝杂味。可贵人的安胎药苦涩中还夹带着酸味,显然是被人掺了东西了。”
皇帝疑惑不解:“那你又如何得知所掺之物一定是一品红呢?”
回春缓缓点头,目光交结在与皇帝对视之处:“四执库死的那个宫女叫柔露,是曾经打潜邸里伺候常贵人的,但皇上分封六宫之后,有一次柔露与常贵人言语不慎,冒犯了宸妃娘娘。常贵人为了把自己择干净,便把一切罪责推到柔露身上,柔露因此被宸妃娘娘罚进了四执库。”她顿了顿:“这只是引子,只能说明柔露因此或许会记恨常贵人。而要紧的是,常贵人一出事,柔露就不慎溺毙,太后觉得不妥,便再查了下去。”
皇帝言语冰冷:“若是说这个柔露记恨常贵人,为人收买并借机以此报复也不是说不过去。”
回春又道:“奴婢去花房和四执库打听了,她们说柔露时常去花房找人要一品红,还主动要伺候常贵人日常衣裳的浣洗,所以奴婢并去找来了常贵人平日里所穿的衣裳,经冯太医查验,发现贵人的贴身寝衣的确是被人和了掺在薄荷叶的一品红气味。至于安胎药,那下毒手之人并未直接将一品红与药一起熬煮,而是事先将一品红茎叶里的白色汁液熬煮出来,兑水掺入安胎药中,易得手又难以被察觉。”
皇帝紧紧攥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怒不可遏,阴冷道:“好阴毒的手段!好厉害的算计!朕刚登基不久,朕的后宫里就出现了这么阴险的人!”他问道:“用一品红下毒朕闻所未闻,你们确定是这个东西所致么?”
冯太医语气十分坚定:“别说皇上,就连微臣在宫中侍奉二十三年,见惯了后妃争夺毒手,都从未见过有用一品红下毒之事。微臣日夜翻阅医术古籍和本草纲目,发现的确是有记载说一品红性有毒,对于有孕的女子和胎儿这种极其虚弱的人影响却不容小觑,轻则小产,重则母子俱亡。贵人本就初次有孕,身子又算不上健壮,再加上这下毒手之人定是从贵人一有孕不久便开始缜密安排,所以这才到了四个月就撑不住了。”
回春附和道:“这法子冷门,鲜有人知。若不是那人斩草除根太急切露了马脚,咱们也都想不到这一层。”
皇帝急忙道:“那皇额娘可还查出什么来了么?小树子和柔露为人收买做事,必然受了好处收了银子,若顺藤摸瓜去他们家中查银子出自何处,就能查出是谁做的了吧。”
回春失落地摇摇头:“奴婢去查了,奈何那人十分精明。给柔露和小树子的不是银票也不是宫中银两,都是几十两的碎银子,查无可查了。”
皇帝懊恼不已:“难道就这么罢了么?回春姑姑,你觉得朕的后宫里谁会做这种事?”
皇后?宸妃?恩贵嫔?毓嫔?皇帝脑中一时浮想不已,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头疼难耐。
回春屏息凝神道:“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太后也说让奴婢告诉皇上,别感情用事而无证据的猜疑。常贵人和柔露冒犯过宸妃娘娘,若是宸妃娘娘想要报复也未尝不可,旖妃娘娘与常贵人多有龃龉,同样也颇有嫌疑。所以既然皇上后宫里的人都有争宠陷害的动机,那皇上就不要感情用事去随意怀疑。”
皇帝淡淡道:“朕知道了。”
回春起身,又道:“太后还让奴婢转告皇上一句,请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后娘娘照料常贵人辛苦,又怀着龙嗣,请皇上不要怪罪皇后娘娘,若是贵人还在延禧宫怕是还早些就出事了,毕竟作恶之人防不胜防。”她福了福:“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皇帝目送着回春与冯太医出去,眼底的凌厉渐渐溃散,此刻他只像个无助的孩童一般,怔怔坐着,别无他法。
韩成立在旁边,诚挚道:“宸妃娘娘蕙心兰质,性格纯良,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皇帝也没入耳,只听荣恪进来打了个千道:“皇上,旖妃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舒和只穿了一身浅紫色如意纹样的宫装,远远看着她一颦一笑俏丽中又带着恬静,发髻上所饰不过几枚白绿珠花,十分清减,倒是耳上的三钳耳坠的绿松石才衬得有几分颜色。她迈入暖阁时只觉得阁内寒意俱生,原是才开春不久,寻常殿内也是要供着两个炭盆的。如今才二月初便撤了,阴冷之气自然而然缠绕殿阁。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垂首苦闷无言。舒和见状亦不忍心,换了温和的口吻道:“臣妾知道皇上烦心不已,所以命慈宁宫的小厨房做了安神静气的猪心枣仁汤,给皇上尝尝。”
皇帝摆手:“朕吃不下。”他抬起头侧首看着舒和,关切地问道:“迁居慈宁宫与皇额娘还有皇后同住,可还习惯么?”
虽是关切的问候,可舒和明显地看得出皇帝愁眉不展,亲自舀了一勺汤递到皇帝嘴边:“皇上关心臣妾和臣妾关心您是一样的,您对臣妾尚如此记挂,那就也体谅臣妾的一番担忧之心吧。”
皇帝就着舒和的手喝了一口,眉心稍微舒展开来:“你担忧什么?”
舒和又舀了一勺,面不改色道:“臣妾担心自己会不会跟常贵人一样,怀着身孕就被人忌惮为人所害,但皇上跟臣妾说过,要许臣妾一世舒和,想到这里臣妾不害怕了,因为皇上总会无微不至地呵护和保护臣妾。”她吃力地俯下身子,伏在皇帝的腿上,含情脉脉地仰视着皇帝,是面孔对着面孔,呼吸融着呼吸的距离:“可臣妾现在担心的是皇上。臣妾知道常贵人和孩子走了皇上您痛心疾首,臣妾也同样伤心难过,可是皇上告诉过臣妾,臣妾不仅仅是自己的,也是瓜尔佳氏的;而皇上不仅仅是后宫的,也是天下臣民的。您这样伤心失意,颓废不已,为了儿女情长不理朝政,天下臣民会很失望的。”
皇帝捧着舒和的脸,眼眶红润:“可舒和,朕也是个阿玛。朕何尝不盼着自己的孩子都一个个的平安落地呢?朕与这个孩子虽未谋面,可朕一想到他还未出世就与朕父子分离,朕就痛心不已。”他勉强地笑了笑:“舒和你和皇额娘都不用担心朕,朕分得清轻重缓急,宫中有嫔妃或宗室亲眷薨逝,辍朝三五日也是常事,朕只是想自己疏解疏解心情,会缓过来的。”
舒和明白其实他是皇帝,也不过是一个父亲。重重禁锢与枷锁下,细腻如绸,肌肤吹弹可破的小小婴孩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舒和露出满意的笑容,站起身讲皇帝的头拥入自己怀中:“皇上这么说臣妾就放心了。是啊,您想想旻昐和颖玥,想想皇后娘娘和臣妾腹中的孩子,也要宽心一些。”她轻轻蹙眉:“只是太后去彻查了,说陷害常贵人母子之事已经查无再查,连经了手的人也死无对证,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阴毒。”
皇帝失意地摇摇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朕相信一切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只是这个过程之中,舒和,你务必要好好护住自己。”他长叹一声,也有些惋惜:“常贵人的丧仪都打点好了么?”
舒和轻轻颔首,低声道:“一切都打点妥当了,皇上的顺陵和顺妃陵尚在修建,所以常贵人的梓宫只能暂且安奉在京郊的静安庄。”她亦怅然:“常贵人婢女出身,得皇上一夕恩宠成了您的格格和嫔妃,又因为受了洪福有了皇嗣,为人所害。一缕红颜受尽荣华最后也因荣华成了一把枯骨,真的值么?”
殿外,是一个女子急急拜倒,哭着磕头的声音。那声音沙哑,落入静谧的殿内格外显得刺耳。
“皇上!臣妾有罪,是臣妾照料不周,臣妾甘愿领罚,臣妾求您千万不要迁怒到旻昐身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