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至日皇帝在天坛祭地过后,素华与舒和的胎象皆已稳固,便趁着尚未酷暑舟车来到圆明园中。
若说紫禁城的琉璃金瓦是北方的金碧辉煌,那圆明园的黛瓦青砖便是绣入了南方的烟雨朦胧。曲院荷风伴着昆曲的余音袅袅充腻在圆明园的天地间,别有一番夏日的闲适静谧。因入夏不久,湖中的太湖荷开得尚是娇艳欲滴,那亭亭直立的花枝与如玉的花瓣卷席在清风依依里,格外婀娜俏丽。
太后因爱热闹富贵,所以便择了精雕玉砌的天地一家春居住,舒和与素华则是住一旁不远处的夹镜鸣琴与长春仙馆。那夹镜鸣琴里淙淙溪水化作清泉从小瀑布上跃落,冲激着石缶罅发出泠泠如琵琶声般的自鸣,倒别有一番意趣。璟愿则是住在清新秀丽的湛碧轩,恩贵嫔带着颖玥住在皇帝所居勤政殿旁的静鉴阁,这里秀竹成林,清风徐徐,颖玥也极喜欢。毓嫔则住在如梦如幻的月地云居,而依月,懽贵人则散居在精致秀丽的镜澜榭与露香斋。
连着几日,皇帝都在九州清晏上设宴,在席的不仅仅只有六宫嫔妃,还有皇亲贵胄及福晋命妇们。皇后因没什么胃口,下了膳后便赶忙回到长春仙馆。她卸下家宴庆典所戴的金累丝九凤东珠点翠钿,摘了耳垂上挂着的翡翠三钳,如释重负道:“这内务府新做的钿子真好看,却也压得本宫脑仁疼。说了一上午客套话我也累了,你伺候本宫午睡吧。”
秋圆奉上一碗酸梅汤,低声道:“宴会上的菜品荤腥油腻,奴婢看娘娘勉强吃了几筷子,您喝碗酸梅汤去去腻吧。”
皇后无精打采地端着,索性一股脑地喝下去,用帕子擦了擦嘴巴的迹子,问道:“旻昐养在碧桐书院还好吧?若不是怕他磕着碰着本宫了,本宫实在想自己带在身边。”
秋圆替她揉捏着肩,笑道:“皇后娘娘您请放心,大阿哥一切都好呢。就昨儿徐太傅还夸了咱们大阿哥能背唐诗三十首了。”
皇后这才安心,她满意道:“本宫不能不提着一颗心啊,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得来皇上的些许恩宠,本宫务得趁这个时候赶紧让旻昐也得皇上的喜爱。”
“大阿哥还小,娘娘别这么急。再说了,如今您还有腹中的龙胎,老爷又在前朝得力,您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皇后担忧道:“说到阿玛,本宫真是担心他。皇上不知道,本宫却是知道的,一些外官想求阿玛帮着开门做事,封了不少银子。可阿玛糊涂,还收了那么多银子,偏偏皇上刚登基是大整贪污的时候。这一旦被捉着了,怕是皇上要大发雷霆了。”
秋圆忙道:“老爷不听劝,大夫人也劝不住。奴婢看娘娘拿这事也没辙,不如不管了。但愿老爷的事能紧紧兜住别露馅了才好。”
皇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他冥顽不灵,也只能随他了。左右本宫是皇后,又有嫡子和腹中孩子,若哪日阿玛真的事发,皇上大约也会看在本宫的面子上宽宥钮祜禄部吧。”
“所以娘娘现在只要平平安安生下这一胎,就什么都好了。”
皇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逐渐圆润的肚子,不满道:“看这怀相怕真的是个公主。可公主没什么用啊,非得是个阿哥才好,这样本宫就有两个嫡子了。”
秋圆又道:“皇后娘娘也不用太在意这个,反正爱新觉罗家唯一的男丁是娘娘生的,您才二十二岁,生了这一个,下一胎还能再生呢。”
皇后似乎累极了,她闭目养神,沉声道:“这倒是,只要是本宫和皇上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在乎。只要皇上能记得本宫,念着本宫,本宫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霍的睁开眼:“只不过皇上天威难测,本宫还是得小心。上回叫你去安排的人怎么样了?”
秋圆弯腰靠近皇后,低声道:“奴婢已经替您选好了。有一个是南府里最漂亮,唱昆曲儿的丫头叫上官媚儿的,还有一个是着人去苏州搜罗来的唱词儿的,叫绿烟萍,据说是个风娇水媚的小娘子。个个儿都水灵得很。”
皇后半信半疑:“那……真的可靠么?要是皇上不喜欢就功亏一篑了。”
“水蛇似的腰,身量纤纤,比宫里头中规中矩的女子新鲜多了,皇上会喜欢的。人已经养在钮祜禄府了,随时可以安排进来。”
皇后蹙眉道:“若太得皇上喜欢,魅惑了皇上怕也不好。”
秋圆忙道:“这个娘娘您放心,她们出身低贱,就算改头换面成了答应常在,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还不得依附娘娘。有娘娘在,她们翻不出天去,也威胁不到您。”
皇后神色忡忡:“本宫也不求她们能做什么,只希望她们能在必要的时候给本宫探探皇上的口风,吹吹枕头风就好了。也不至于皇上厌恶本宫了,本宫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午后,依月打扮得格外清减,不过是松松的流云髻上别了几枚绿翠白玉,她扶着舒和漫步在夹镜鸣琴的鹅卵小道上,莞尔道:“宸妃与懽贵人她们在马场上看皇上与七爷打猎去了,我躲懒偷个闲来陪陪姐姐也是好的。”
舒和挺着身子,侧首注目着依月意态闲闲道:“你应该趁着皇上这几日得闲,多多陪陪他。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急。”
依月摇了摇头,恬静道:“这正是宸妃她们唱戏的好时候,我才不去扫她的兴。再说这懽贵人如今正得圣宠,我去打扰反而惹人嫌了,左右姐姐还有三个月就临盆了,我陪着姐姐就是了。”
舒和不自觉地摸了摸,眉心一舒,是孕中女子的恬美与安详,她笑道:“我的产期在九月,可九月皇上要去木兰秋狝,有你陪着我我也放心。”
依月有些羡慕,她目光切切:“姐姐生下孩子,就真的与皇上花好月圆,万事顺意了。说起来我还真有些羡慕呢。”
舒和安慰她道:“皇上喜欢你的温柔得体,你对皇上也有心。依月,你别急,总也会心想事成的。”
袭袭荷风吹得依月神清骨秀,她笑靥灿烂,贴耳问道:“那如果我怀上了皇上的孩子,姐姐会吃心吗?”
舒和有些木然,她凝眸片刻坚定道:“或许会有一点点,但是依月,我从来就知道皇上不会是我一个人的皇上,你我自幼相识姐妹情深,我虽有些吃醋但也真心盼着你舒心快乐。”
依月情不自禁地咧嘴笑着,舒和看着眼前的满池白荷,执着一把缂丝串珠水墨画团扇轻轻扇着,娓娓道:“这圆明园真好看,你我都是第一次来。连这荷花都与宫里的不同,周茂叔说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倒觉得凡事太过于脱俗清奇,反而与世间常理相悖。”
依月探了探头,牵动鬓边垂下的细细银流苏晃出点点柔和光晕,她梨涡深陷:“生而为人便都是俗人,我也不喜欢那些清冷避世之物。不过这莲花虽清奇,却也真的比春日里御花园的那些姹紫嫣红好看多了。”
舒和的笑如沐浴春风,也犹如白莲,悄然绽放却文雅清丽:“倒也是,咱们虽也是满人,却偏偏喜爱这些花草诗赋的。不过依我看,这莲花摘下来做了莲花糕或是炸了莲花片,或许我更喜欢。”
常瑞心眼明亮,忙踏进水里折了几支莲花,溅了一脸泥子。他露着黄牙笑嘻嘻的:“小主儿最爱吃,奴才这便择了带回咱夹镜鸣琴里去。皎露姐姐手艺好,让她炸了莲花片,小主儿一定喜欢。”
皎露傲慢道:“你可别这么巴巴儿的献殷勤,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想哄得小主儿高兴了你也好趁机讨个赏吃两块。”
依月看常瑞泼猴似的抓耳挠腮,忍俊不禁道:“姐姐宫里的人就是有趣儿,这样滑稽的奴才我还第一次见呢。”
舒和亦道:“底下人当差总是板着一副脸也忒闷了,非得这样按着自己的天性来才好呢。若都像宸妃宫里的奴才一样也太苦了,我看娉兰和沁露,闲时总被宸妃逼着学读诗文。”
依月掩着帕子咯噔笑道:“若说这宫里文人墨客聚集啊,当数启祥宫了。”她奇道:“怎么这样热的天也不叫人撑伞?”
“赏莲无需伞来,若真似那伞画上的人儿演绎着无数悲欢离合那才真真儿失了意趣。莲本纯净,望着便不觉得太阳灼人了。”
舒和又言:“我倒是喜爱乐天的《采莲曲》”她又凝眸念道:“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依月似是知晓,只笑笑问道:“这诗原是说女子载舟采莲在荷花深处遇到自己心爱的男子却不敢言语,怕路人知晓。怎么姐姐也变得这样矫情了?”依月以帕掩鼻轻笑。
舒和又道:“虽然我不喜欢只可远观的清奇之性,却也觉得这白莲是真的纯净,不染杂质。若是两人真心相爱,彼此不负了彼此,就似这莲,哪怕是身处淤泥之中也仍留纯净的美好,那就是真的圆满了。”
依月拉过舒和的手:“姐姐与皇上情深义重,已经很圆满了。”
舒和知道,从前在府邸,哪怕是现在在这紫禁城,也只有依月,唯有依月与她始终保持着本心的美好,她亦不知,岁月轻弹会否让这样纯洁无污的心染上浑浑噩噩的牵绊。
灼热的风拂过两人的发丝,飘来的只有莲叶的淡香与一分恬然的美好。
这一夜,舒和与晚萝陪着皇帝在勤政殿用晚膳,黛央亦带着颖玥来请安。用过晚膳后,皇帝十分怜爱的抱着颖玥逗弄,情不自禁地笑道:“颖玥已经三岁了,愈发的玉雪可爱,这眉眼处越来越像朕。也是恩贵嫔养得十分好。”
舒和亦取下发髻上的祥云步摇,在颖玥面前晃动着逗弄,一边道:“皇上玉树英俊,恩贵嫔也是丰姿冶丽,颖玥小公主自然就美丽可爱了,臣妾也想生一位这么可爱的公主呢。”
黛央看着皇帝与舒和逗着颖玥,亦是十分高兴的,她亲切道:“颖玥新得了一对大阿福,说非要送给旖妃和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不过旖妃也快做额娘了,就用不着羡慕我了。”
晚萝亦道:“是呢,旖妃娘娘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一定会跟颖玥公主一样可爱。”
颖玥坐在皇帝腿上,嘟着嘴奶气地喊道:“额娘,额娘。旖娘娘怀的是妹妹还是弟弟?”
黛央温柔地笑道:“额娘也不知道啊。等再过三个月旖娘娘肚子里孩子生出来了,就知道了。”
舒和心中被触动,目光里尽是柔情:“那颖玥想要旖娘娘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啊?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他都会很喜欢颖玥姐姐的。”
颖玥睁着圆圆的眼睛,笑得合不拢嘴:“那我想要妹妹,我想给她扎小辫,就像额娘给我扎一样。我还要保护小妹妹,就好像昐哥哥保护我一样。”
皇帝的目光和眉宇之间,皆斥着柔情万种:“颖玥这么小就懂得保护弟妹,看来恩贵嫔教得不错,朕很欣慰。”
黛央谦虚道:“臣妾不教颖玥不喜欢的东西,但是臣妾告诉颖玥,尽管是女儿身,也一样要为人正直,言行一致,也得有担当。”
舒和赞许地看黛央一样:“历来公主都养的娇气,便是咱们这些人,也都自小金尊玉贵的。女儿家能这么有气性,也是恩贵嫔教得好。回头臣妾也要这样教导自己的孩子。”
晚萝有些尴尬,不自觉地低下头:“臣妾没有生养过孩子,不懂得这些教育子女的东西。”
皇帝安慰她道:“懽贵人你尚年轻,也不用太急切了,迟早会有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