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里,皇帝携太后与众嫔妃们至天坛祭天。与此同时,期盼子嗣已久的毓嫔山本惠子亦有了身孕。皇帝分外高兴,便晋封毓嫔为毓贵嫔。连舒和,亦成为了万人之上,独摄六宫事的旖妃。
而素华的身子极具败坏下去的消息也是此时提起的。太后颇为伤感,语重心长道:“太医院呈文说皇后的身子快不行了,怕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了。内务府也应该预备着了。”
皇帝亦五味杂陈,叹气道:“儿子知道。钮祜禄氏虽然失德,可毕竟她为儿子生下了一子一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那般了,儿子也会看在旻昐的面子上顾全她的身后事。”
太后点点头,静静道:“哀家冷眼瞧着,皇后这一辈子虽是自己作出来的,却也可怜。如今不过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儿家,活生生被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只得道:“善恶终有果,皇后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半分都怨不得旁人。”
而舒和得知后,也十分唏嘘:“与皇后同入王府,相伴五年。虽然她对本宫做了那样的事,可如今看着这个样子,总归也有些不忍。”
依月亦道:“听说皇后这些日子,神志也不大清了,时常恍惚,她常常一个人看着账本发呆就是好几个时辰。我还听说,皇后整日里不眠不休的,一个人坐着也不知道干什么。”
舒和抱着熟睡的颖琦,伤感道:“她也是可怜。旻昐更可怜,小小年纪就要失去生母。”
依月不卑不亢道:“其实也怪皇后自己作孽,非要吃心于别人。她做下那些事情,皇上怎么会不反感她?结果到头来她不过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舒和垂眸,又道:“这世间的女子,都盼望进这紫禁城,以为进了紫禁城便是泼天的富贵。殊不知,尊贵如皇后,都过着这样拘束胆战心惊的日子。”
依月咳嗽两声,自嘲地笑了笑:“一个人得到了什么,就会失去别的东西。咱们得了这一辈子的尊荣富贵,却要失去自由,将自己一生困在这里。这世间,真的很难两全其美。”
其实说素华的身子急剧败坏下去,也并不是传言。而是她真的,走到了油尽灯枯的这一步了。数年的期盼与恩宠,不过镜花水月而已。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素华憔悴已经如一脉枯叶,她的脸颊深深陷了进去,消瘦得皮皱在一起,脖子上的血管都十分明显。
素华紧紧握着皇帝当年在她生辰时赐给她的和合二仙如意璎珞圈,眼里没有一丝泪痕,有的只是望不尽,看不穿的思念。
秋圆端上炭盆,将一包石留黄粉撒进炭盆。这炭是极其呛鼻的黑炭,秋圆不由得捂着鼻子咳嗽了几声,将炭盆端远些,走到素华身前凄然道:“娘娘,您让奴婢日日在旖妃送来的炭里加石留黄,这石留黄随那炭一烧起来就会有毒,您的身子真的是一日一日的坏下去了啊。”
素华颔首,满意道:“本宫的身子本宫自己知道,即便不用这石留黄本宫是也活不了多久了。”她微笑着道:“这样苟延残喘的日子,我是一日也不想再过下去了。要是我死了,旻昐能够平安长大,那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这寥寥几语招了秋圆的泪下来:“娘娘在这宫里过得这样苦,早日解脱了也好。到了极乐世界,您就再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素华笑着,仿佛在诉说一个痴痴的梦:“多年来不论在哪里,我都过得胆战心惊的。这世间的日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有离了这地方,我才能真正的自由了。”
秋圆亦陪皇后笑着,替她揉着腿:“娘娘放心,等奴婢完成您的嘱托,奴婢就到地底下去找您,奴婢不会让您孤零零的一个人。”
素华握紧秋圆的手臂,连着喘息了几下,郑重道:“秋圆,你一定别忘了,本宫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旖妃害得我。本宫一死了,你一定要替我拉下她,只有这样,旻昐才能安全。”
秋圆哭泣着点头:“娘娘放心,奴婢会的。”
素华满含感激地看着她:“这一路走来,只有你一直不离不弃地陪着我。秋圆,若真的有下辈子,我还要你陪着我。就算是我伺候你也行。”
素华仰首失笑:“下辈子,我只想做个寻常布衣家的女子,有一个彼此心爱的男子,陪着我一起。哪怕是日子清贫,过着粗茶淡饭,柴米油盐的生活,只要两个人真心以待,不离不弃,我也愿意。”她叹了叹:“这辈子,就当是我上辈子做了错事,来接受惩罚的。”
她又道:“秋圆,你想办法告诉养心殿的人,我还想再见皇上一面。”
夜里的风凉嗖嗖的,吹得让人心寒,亦不禁触动情肠,为这紫禁城的姹紫嫣红又迅疾凋零,浮沉只间,一切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素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养心殿的,她拼命地喘息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回过头再回首看着自己从永和宫走过来的路。第一次觉得这路那样漫长,那样寂寥。这宫里的夜啊,寂静地让人不由得思绪万千。
夜黑黑的,包裹着她整个小小的身躯,素华微微一笑,踌躇地迈入养心殿中。
她再见到皇帝,这个心底渴盼,深深眷恋的男子时,她的眼底滑落下一滴清泪,滴在蓝紫弹花金龙地毯上,晕出淡淡的花痕。这个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的男子,冷了他这么多年的夫君,总算在这一刻,愿意见她了。
素华跪在地上,清冷地笑了笑,语气十分恬淡:“皇上,臣妾来给您请安了。”
皇帝听她这语气十分平和,仿佛风轻轻飘过一般,却又带着那么几分捉摸不透的酸楚。他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为他生育过一子一女的人,如今已如黄花残,憔悴得让人唏嘘。
皇帝总算还是不忍的:“夜深露重,你却非要见朕。有什么话,便说吧。”
素华缓缓抬起头,她的羽睫浓密而乌黑,被泪水黏在一起,却格外好看。她注视着皇帝清朗英俊的面容,嘴角扬起一个甜美的弧度:“臣妾就是觉得皇上离臣妾越来越远,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想再见见。”
她穿了一身浅杏色燕子出笼石榴裙,是难得的清爽秀丽。她跪在皇帝身前,痴痴道:“皇上您知道么?臣妾下午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梦到了好多东西啊。臣妾梦到了阿玛和额娘,梦到了皇上陪着臣妾牵着旻昐,梦到了臣妾嫁给皇上的那一晚。可是一觉醒来,臣妾才发现万事皆空,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皇帝冷下脸,愧疚道:“皇后啊,许多事情是勉强不来的。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便是有了这么多的欲望,才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素华抬头注视着皇帝深沉的眼眸,哀哀道:“是啊,这醒来万事空。这朱墙之中如飞雪茫茫,臣妾身临于此,都觉得渐渐迷失了自己。臣妾真的悔了,臣妾就不该嫁入王府,成为您的妻子的。”
皇帝示意她坐起来说话,她却不肯。皇帝又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皇后,朕知道这些年你作为一个皇后也算恪尽职责。朕原想好好待你,敬你,可是这背后,你伺机窥探朕的圣意,勾连前朝,还陷害旖妃与毒害颐嫔,真的太让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