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赶到时,檐外细雨蒙蒙,垂雨罩着枯叶,一片暗黄之景烟雨朦胧。皇后已然转醒,只见皇帝端坐在上头眼里阴翳着随时都会喷泄的怒意。而皇后怔怔瘫在地上无声哭泣。
皇帝见太后而来只是淡然道:“皇额娘也知道了。”
太后急急道:“出了这样的乱子还在藏着掖着瞒着哀家么?”她走到皇后跟前,愤怒得用手指摁着她的额头向后推了一把:“你这个愚妇!害人不浅呐!”
皇帝带着厌恶之色指着皇后道:“皇额娘,就是这个毒妇,害得颐嫔不能再有子嗣!她在朕身边安排人与前朝勾结也罢了,却不想连宫中嫔妃和皇嗣都要戕害,真是其心可诛!”
太后垂眸,长叹一声望着皇后道:“你自己说。”
皇后未见泪痕,兴许是有所预料。只是冷笑一声:“皇额娘来的这一路上想必是听也听说了,儿臣无话可说。”
璟愿的唇角扬起优美而又失望的弧度,她伸手接过廊外凉滋滋的雨丝,泪水不听使唤潸然泪下:“皇上,颐嫔妹妹真是可怜。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就被皇后娘娘算计得失去为人母的权利。”
皇帝见她失望至此,不禁生了几分暗暗的伤怀,便安抚道:“朕知道。是朕不好,让愚妇在宫中作乱。”
舒和虽是满腔子怒火,却也只得压制住:“皇后娘娘竟然还妄想栽赃臣妾,臣妾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皇后冷笑一声,已然无状:“旖妃!你别假惺惺的了,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家破人亡?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处心积虑地做这些事?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害的!”
舒和笑了笑:“您父亲的事确实是臣妾的阿玛检举的不错,可也是您的阿玛行为不检让人抓了把柄,臣妾阿玛只不过例行公事而已。至于别的,我实在不知道我害了你什么。”
太后摇了摇头:“皇后啊,哀家原以为你老实敦厚,可没想到温厚端庄之下竟然这样的肮脏不堪。皇后,你已经到了这样的位置,还有什么不满的?”
皇后衔着戾色:“不满的?皇额娘还问儿臣有什么不满的?那儿臣便说了吧。”她冷冷一笑,带着自嘲的语气:“臣妾自侍奉皇上以来,每每都无不用心之处。”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戚戚道:“可是皇上!您何曾真心待过臣妾啊。臣妾对您日盼夜盼,可您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臣妾,臣妾的真心被您践踏了一地。既然您的真心臣妾得不到,这皇后的位置难道皇上也要臣妾拱手让人么?还有皇额娘,您安排颐嫔进宫,不就是想要算计儿臣的皇后之位么?”
这样的话语,亦如肝肠寸断。皇后怔着怔着,那种酸楚,仿佛是漆黑的夜里长长的盼望却望不到尽头。
皇帝怒到不可遏制:“既然你自己也说了,那朕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是,没错,朕厌烦你,朕恶心你!”
这一语如惊雷一般,直劈到皇后心头,她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冒着星子,周身的一切仿佛都光怪陆离。
太后似是失望到了极点,眼神闪过厌恶与惋惜交织的神色:“皇后,是你自己非要曲解咱们的意思。但你做了这样的事,哀家也包容不了你,这事后的苦头你自己尝吧。”
皇后已然精疲力尽,除了暗暗的忧伤外再没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平静道:“皇额娘啊皇额娘,儿臣要您包容做什么?您又何尝真心在乎儿臣,儿臣自知自己天资不足惹人笑话,可您不就是想借此操控六宫吗?若不是如此,怕是您连一点点的惋惜都得不到吧。”
皇帝斥责道:“像你这样的蠢妇,贪心不足,本就什么都不该得到!”
舒和不欲再多言:“今日之事,怕是闹得人尽皆知了。传出去也有伤皇室颜面,皇上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有什么好堵的!传出去便传出去!不必太多顾及。”
皇后深深剜了舒和一眼,满带怒意道:“你别假惺惺的,本宫这样子,你们一个个不是应该看着高兴么?”
璟愿有些恼火,直言道:“有什么高兴的,你害得皇上伤心难过,怎么配做皇上的妻子陪伴在他身边!”
舒和哑声道:“臣妾从未有过一点点高兴,臣妾只觉得匪夷所思,原来人的心黑起来,能黑到这种地步。”
太后已觉得无奈,想要说什么但觉得舒和与璟愿在旁不便,又道:“旖妃,宸妃,你们先退下。”
待舒和与璟愿都退了下去,太后便和皇帝走到了东暖阁,而皇后拖着无力的身子匍在养心殿弹云金龙毯上。梳戴整齐的凤钿沾了雨水微微歪斜,失去了那分耀人明艳的光彩。
只听见是皇帝极力压制着怒火与太后在内阁的谈话。
太后气定神闲望着皇帝:“皇后虽然有过失,而且哀家也气恼。可哀家说了,到底还是皇帝太轻视中宫的缘故。”
“皇额娘的意思是要宽恕皇后么?”
太后摇了摇头,云夹上寿星拐仙桃绣十分显眼:“皇后她已经做了这样的蠢事,如今也于事无补。可哀家想知道,皇帝要怎么处置她?”
皇帝显是嫌恶:“这样的女人,不配做儿子的皇后。”
太后眉心有隐隐的怒意却也未发作,叹了口气便道:“皇帝你这是要废了皇后啊?可皇后的母家虽然败了,但钮祜禄大族还没败落啊!”
皇帝顿了一顿,极其坚定,:“儿子只是想废了她,并没有牵扯别的缘由。儿臣也不会因为皇后的过失牵扯钮祜禄氏支系,这些轻重儿子还是知道的。”
太后冷笑一声,:“皇帝你真的知道么?哀家且问你,我朝开朝以来后庭出过几位废后?”
皇帝极是不耐:“一位。可那郭络罗氏的皇后的确失德,所以才被废。”
“皇帝还是知道她啊,郭络罗氏的确是喜好奢靡,勾结前朝残害后庭,这样条条罪证是够废了她,可被废以后竟还是被世人诟病,失了郭络罗氏一族的臣心,以至到现在郭络罗氏都与咱们不同心呐!”
皇帝面上生了点点寒意,不屑道:“郭络罗氏虽算不上大族,且在朝为官之人也无功绩记载,所以他们是否要归心不必看得太重。儿子倒以为废了她是明智之举。”
太后语重心长:“那皇帝是笃定要废了钮祜禄氏?”
“旨意一下,她便不在是儿子的皇后。若皇额娘忧虑继后人选,儿子也不妨告诉皇额娘,儿子觉得舒和胜过钮祜禄氏万千,再不济索性儿子一时不立后也可。”
太后蹙眉:“哀家看皇帝根本不为国祚着想,一心一意惦记着旖妃啊。”她微微出神,抿唇含带苦涩:“如今皇帝是皇帝了,再非额娘的那个听话的儿子了。罢了罢了,皇帝是天子,天子之意谁能篡改呢!”
舒和第二日一早便进了慈宁宫,太后打量了番舒和的装束,是织金缂丝串珠帘的富春山居图花样宫装。太后嗔怪道:“别人都一股脑的闹着皇帝求他做主,要废了皇后给六宫一个交代。你倒还有闲情逸致的打扮自己,还别出心裁地把富春山居图绣在衣裳上,竟笑的这么贼!”
舒和抿嘴淡淡一笑:“天家庇护,即便遭人陷害只要一心虔诚也能生出福气。且皇上与太后娘娘都未曾发落皇后娘娘,臣妾自然不急。”
太后一把挽过她的手,细细抚着那寸白如冰雪的皓腕,赞叹道:“难怪聪明。皇帝一颗心都被你紧紧攥着,你与她们果真是不同啊。”
“同为嫔妃,一心侍奉君上乃为妇德,臣妾与其她姐妹一样。”
太后狠狠剜了舒和一眼:“永和宫呆板愚蠢,哀家与她说话觉着累。可你也一样,九曲玲珑心肠。”
舒和忙福礼:“臣妾不敢。”
太后的眼底生起一抹如夕阳般潋滟四射的光芒,看着舒和皓剜上一只赤金景泰蓝掐丝和合手镯,换了温和的口气慢悠悠道:“哀家知道皇帝对你格外用心,你对皇帝也有情谊。皇帝事事为你着想,你也要为皇帝着想。”
舒和抚了抚鬓边摇摇欲坠是打蕾镀金步摇珠子,嫣然一笑:“臣妾自然事事为皇上着想。”
太后长叹一声,引着窗外拂进的丝丝凉风,语重心长道:“皇帝登基才两年,朝局不稳,在朝中尚且不能站稳脚跟。后宫干系前朝,废后之举更是直接牵连国祚,哀家知道你心里也委屈,可也不能眼瞧着皇帝做糊涂事!”
舒和敛尽笑意,语气极为缓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皇帝既看重你,你的话在皇帝心中分量也重。所以哀家是要你劝劝皇帝,毕竟皇后还是皇后,废后之事算的天大的事了!皇帝格外看重你,自然是你与旁人不同些。颐嫔性子高冷清傲,宸妃毓嫔她们是折磨人的小妖精,所以你不能与她们一般,合该劝劝皇帝。”
舒和只是点头:“臣妾愚钝。皇后娘娘做下之事合宫皆知,若太宽宥皇后娘娘怕是不能服众,臣妾怕皇上左右为难。何况昨日皇后娘娘还企图栽赃臣妾,平心而论,臣妾实在不愿意去替皇后求情。”
太后拉过舒和的手轻抚着,望着舒和年轻得挤得出水的肌肤不觉生了几分楚楚的爱意:“那群饶舌婆子哀家会为皇帝平抚,你的委屈哀家也知道。皇后为什么栽赃你?还不是你恩宠凌驾于六宫之上让她倍尝冷落的缘故,说来这件事你一样有责任。反正,你只管照哀家的嘱咐去劝皇帝就是了。”
舒和略施了礼,由着回春送至慈宁宫门口。舒和仰视着慈宁宫抹的鲜红刻了番桃莲花的红顶顿时笑意尽失。
回春毕恭毕敬道:“太后娘娘的话句句在理,小主儿若真在意皇上且好好想想,仔细掂量掂量。小主儿慧根,自会想明白的。”
舒和抢扯出一个笑容,脸颊似乎生起若火球滚烫的灼热。眼下的,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娇纵任性,过着无忧无虑闺阁生活的府中小姐,而皇帝也再不是曾经与她互相挑逗,满含稚气的王爷。数年的光阴飞逝,她何尝不盼着清清静静的守着一个孩子与他过完。然这一切岁月静好或许在这富丽之下成了奢望,一切不过镜花水月。
初春的紫禁城,瑟瑟春风吹染了半边玉簪树,那红红的花瓣如火般的烈焰烧灼在御花园中明艳可见。一片旖旎温柔的光晕撒在片片沾了水珠的叶片,映的流光溢彩,春意绵绵。
舒和见到皇帝时已是一炷香的功夫后。大约是又怒又急,一夜未睡好。她见到皇帝时去却见皇帝额上蜿蜒着条条小蛇似的青筋,眉头蹙成剑样,不觉啸成怒气。皇帝站在案便挥笔胡乱画着什么,黑的发油的墨汁渗着墨香掺杂在秋菊的浅香中氤氲着整个暖阁。
舒和如常含笑施过礼,皇帝对舒和自然怒不起来,便婉言道:“舒和,你怎么来了?”
舒和的笑温婉得似春日鹦鹉蓬松柔软而又楚楚动人的细毛:“臣妾知道皇上烦心,想着要为皇上解忧。”
皇帝一把拉过舒和,满带温柔,尽力敛尽怒意:“朕知道你有心,舒和,还好朕有你!只是这事而非你能宽解。”
舒和的眼神似有秋波粼粼:“恕臣妾多嘴一句,皇后之事皇上欲要如何解决?”
皇帝不假思索:“钮祜禄氏犯下这样大的错,勾结前朝,贿赂官员,害得颐嫔不能有子嗣还栽赃你,如此心肠歹毒之人朕不能宽恕,也不能再做朕的皇后。”
舒和衔着淡淡之色,柔声道:“说实话,臣妾也不知道皇后娘娘这样讨厌臣妾。臣妾昨日一时憎恶她,可思来想去也并不恨她。”
提到这,皇帝心中不禁又泛起层层涟漪。他的目光凝滞了片刻,温柔道:“朕知道你心善,可皇后失德,行为太过,朕一次次的视若无睹,如今不能不处置她了。”
舒和郑重点点头,满面春风下荡起频频久久不能落下的思绪,如一片枯叶浮在空中:“臣妾并不是心善,只是同情。臣妾同情皇后娘娘对皇上一心一意却得不到夫君的一丝怜悯。臣妾并不是责怪皇上,而是皇后娘娘同为女人,同情她罢了。”
皇帝满含感激,抚了抚舒和的鬓角:“舒和,你也要来劝朕么?”
舒和唇边笑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略一侧首,牵动耳坠上的烧蓝如意珥:“皇后娘娘确实不值得被饶恕,可臣妾希望皇上不要废弃她。一个失了孩子,于儿子再也不能见面,且家破人亡的女子已经够可怜的了。而且此举关乎整个前朝与国祚,皇上一定要慎重。”
“朕已经深思熟虑了。”他握着舒和的手,满含期待道:“舒和,朕想要你做朕的皇后。”
舒和心中微喜,却还是道:“臣妾谢皇上信任。可是皇上,这样的话现在说是不妥当的。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处置皇后娘娘这件事吧。”
皇帝疑惑道:“舒和,朕废了她让你做朕的皇后,难道你不愿意吗?”
“臣妾当然愿意,臣妾无时无刻不想走到皇上身边,跟皇上靠得更近。”她眼底生出几许哀叹:“那皇上恕臣妾冒昧之最。若臣妾是皇后,也做了这样的事,那皇上会废了臣妾么?”
皇帝竟一时失言,缄默片刻便道:“朕相信舒和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舒和又反问道:“臣妾说如果。”
“即便舒和你做了这样的事,也定然是太在乎朕的缘故。朕会想方设法护你周全,便是做一件错的一塌糊涂的事朕也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