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华转醒时,已是深夜。她只觉得人木木的,好像什么都已经感知不到。永和宫内黑黢黢的,因着皇后不喜太明亮,所以殿内只染了一支烛火。那烛火立在凤飞九天的烛台上,被窗外的风吹得摇摇曳曳,映在墙上恍如鬼魅的影。
秋圆伏在素华榻前,见她转醒,激动得沁出泪花:“皇后娘娘您急坏奴婢了,您昏睡了五个时辰,可算醒来了。太医说您的心悸之症越来越严重,必得好好休养,不能再劳心费神了。”
素华轻轻地抬了抬眼皮,看见床板上挂着的和合二仙香囊与鸳鸯戏水雕花,她气若游丝:“皇上已经知道了吧,他是不是很怨恨我?”
秋圆吩咐人添了两个炭盆,又握着素华的手:“皇后娘娘,皇上没有怪您,他只是动了怒。您等他怒气消了,再去跟他好好陈情,皇上会谅解您的。”
素华轻轻地摇头,苦涩地笑了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家里过冬,嫡母和姨母们都不喜欢我。只有你跟额娘抱着我,哄着我,额娘还给我烤栗子吃,那栗子好香,好甜。”
素华的眼里不觉滑下两行清泪,秋圆亦感动:“奴婢记得,奴婢陪着您一起长大,深知您是个孝顺,友善的好女儿。您待奴婢的恩情,奴婢至死也不会忘。可是娘娘,奴婢瞧您熬着这个皇后的位置,实在太苦了。”
素华的心隐隐触痛,是多年的委屈与无奈,交杂在一起又缠绕在心头,让她艰于呼吸视听:“原以为离了那个众人瞧不起的家里嫁给皇上就能安稳度日,没想到到了这儿,还是一样的。”
她的喉头仿佛含了一颗酸枣,又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从未受过钮祜禄族的半分优待,肩上却要靠我一个人担起整个氏族的荣华。只有我成了皇后,有了嫡子,额娘的日子才能好过些,才不会被人谩骂说是勾引阿玛的小妾。”
秋圆眼眶红润,她不敢抬头看着素华,只能别过脸低低啜泣着:“可是娘娘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尴不尬的。除了向前,咱们没有退路了。”
素华苦涩道:“所以啊,哪怕皇上再不喜欢我,再冷淡我,哪怕我的身子越来越差,我也要咬紧牙挺下去。只要我活着一日,钮祜禄氏和旻昐就多了一分希望。”
秋圆摇摇头:“不管怎么样,娘娘得顾好自己的身子。满门荣耀的确要紧,可娘娘的身子要是垮了,谁来支撑这偌大的钮祜禄族呢?”
素华已经累得不能再有任何情绪的大触动,她的呼吸亦是平静缓慢,她酸楚道:“本宫不能就此认输,哪怕皇上现在厌弃我了,不许我探视旻昐,可是我相信,我总会等到云开见月明的那一日。”她吩咐道:“所以秋圆,你得去帮本宫请个太医,让太医来好好医治本宫。”
秋圆郑重点头:“娘娘放心,奴婢都会替您安排好的。还有鹿茸及阿胶,这都是大补的好东西,奴婢会去按着太医院的法子,合理的给您进补。”
芝露静悄悄地走了进来:“皇后娘娘,毓嫔娘娘来了。”
毓嫔缓步走进暖阁内,觉得光线十分黑暗,只那榻下的炭盆火星跳动,不禁道:“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呀?黑黢黢的让人看着一点生气都没有。”
秋圆忙冷淡道:“皇后娘娘嫌那烛火太明亮碍了眼,所以才让咱们灭掉的。”
毓嫔“噢”了一声,由自寻了个凳子坐下,从香囊里取过两颗奶糖递到素华手里,安慰道:“皇后娘娘,您别伤心了。臣妾给您带了臣妾最爱的奶糖过来,甜滋滋的,您尝尝。”
素华见她如此玲珑可爱,本欲推脱亦不忍:“没想到这个时候,也只有你来关心本宫。本宫这辈子都是苦的,吃这两颗糖有什么用呢?”
毓嫔清脆一笑:“臣妾的母皇跟臣妾说过,即使日子再苦,生活再艰难。也要学会在无尽的黑暗里给自己找点希望。所以臣妾远嫁这大清,哪怕觉得日子再难熬,再思念,想着母皇的这句话倒也能挺过去了。”
素华轻轻颔首,握起毓嫔的手笑道:“这么说来,本宫与你倒也是有同病相怜之处的。本宫现在不能去撷芳殿探视旻昐,妹妹若有空能不能帮本宫去看看或者送些东西?”
毓嫔笑道:“臣妾喜不自胜。今日下午臣妾还去了撷芳殿看望,大阿哥如今很好,还在皇上面前流利地背出了木兰诗,皇上也很高兴。”
“真的吗?”素华如不可置信一般看着毓嫔,又道:“若真是如此,旻昐得皇上喜爱,没有收到本宫的牵连,那本宫也就安心了。”
“旻昐可爱极了,臣妾也很想有个旻昐这样的儿子呢。”
素华安抚她道:“你才十八岁,想要孩子还不是迟早的事。”她叹了口气:“本宫倒盼着,能与妹妹你在这宫中一起取暖就好了。如今也只有你,真心待本宫好了。”
毓嫔狡黠一笑,很快便掩饰了,定定道:“皇后娘娘无需这样客气。与娘娘这样互相理解,是臣妾的福分,臣妾荣幸至极。”
素华会心一笑,很快便焦急道:“好妹妹,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助本宫脱离困境?若本宫逃离苦海,定然感谢妹妹。”
毓嫔又道:“皇后娘娘这次是太急了些,保大阿哥为太子这样的事需要从长计议。”她话锋一转:“其实皇后娘娘您现在有什么好急的啊?如今旖妃姐姐在禁足,宸妃身子又弱,恩贵嫔生下的是个公主,懽贵人的恩宠也渐渐大不如前了。唯有颐嫔,除了颐嫔能威慑到您以外,可颐嫔现在也不成气候,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颐嫔?”素华忙问道:“颐嫔入宫不久,如何能威慑到本宫?”
惠子紧紧捂着汤婆子,似是玩笑道:“这颐嫔冰肌玉骨的清丽出尘,若天仙一般,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啊?何况颐嫔还是太后的侄女,这样高贵的出身,一旦哪天有孕生下皇子,太后为了自己的富察氏着想,想要皇上另立新后也未可知啊?”她笑了笑:“据说太后已经让她身边的回春亲自去调教颐嫔,还安排了坐胎药呢。”
素华惊慌不已:“那怎么成?本宫是皇后,怎么能随意让人拉下了?”
“娘娘您是皇后是不错,可是太后不会这么想啊,谁不想只保自己一家子荣华富贵呢?即便皇上不愿意,可皇上侍母至孝,若是太后非要皇上这么做,那皇上也无可奈何啊。”
素华紧紧攥着被褥,急切道:“那怎么办?可得想个法子啊!”
惠子唇角轻挑:“这做皇后嘛,子嗣为上。若是颐嫔连孩子都生不出,即便恩宠再多,太后再怎么帮衬,那也做不成皇后喽。”她起身行了一礼:“臣妾觉得胸闷难受,先行告退了,改日再来看娘娘。”
素华吩咐着芝露将毓嫔好生送了出去,秋圆眉头紧锁:“皇后娘娘,奴婢在一旁听着毓嫔娘娘那番话,的确说的不错。如今您最大的掣肘,不是旖妃,不是宸妃,而是有太后亲眷这个身份的颐嫔。”
素华亦道:“是啊,你看她才做了几日贵人就封嫔了。而且本宫之前就说,富察氏已经有一个太后了怎么还巴巴儿送来一个女儿,她们定是盯住了本宫的皇后之位不放。咱们得想个法子了。”
“若是颐嫔不能生孩子,那她可就不碍事了。”
素华又道:“这让女人绝育的法子多的是,可这件事却不能咱们自己动手。”
“若是能绝了颐嫔的子息,又能拉下永寿宫的那位,那可再好不过了。”
到了十二月二十四小年之际,皇帝再次来到永寿宫中。
舒和见了皇帝,行过礼便笑道:“臣妾禁足的这些日子里,皇上常来看望,倒不怕惹六宫非议。”
皇帝将手落在她的肩膀,温沉道:“你本来就是冤枉的,朕来看你又有何妨?何况心霈和皎露在慎刑司待了这么些日子,那些精奇嬷嬷也不曾问出什么,除了流言,也并没有别的矛头指向你。”
舒和颔首莞尔:“臣妾就知道皇上会护着臣妾万无一失。”
皇帝牵着她的手坐下:“朕和皇额娘商议了,若明日慎刑司还问不出什么话,朕就解了你的禁足,你就去慈宁宫接颖琦回来。”
舒和谢过,皇帝又嘱咐道:“皇后朋扇朝廷,勾结外臣,想保旻昐为太子,已经大失分寸。朕不想看到她,她的千秋朕也不想去。但是她的意思是身子不好,想让你帮她操办,你略略照应就是。”
舒和点头,笑道:“臣妾一定会替皇后娘娘主持好千秋宴,还请皇上放心。”
皇帝的语气温然:“这些日子,你不苦吧?”
“有皇上关心在意臣妾,臣妾不苦。只是偶尔觉得闷闷的。”
皇帝拥她入怀:“朕看不得你吃苦,哪怕拼尽一切,朕也要好好保护你。”
第二日,永寿宫解了禁足。舒和便亲自来到慎刑司门口,心霈与皎露见了舒和泣得什么似的。
舒和捧着她们的脸颊,关切道:“这些日子,你们还好吧?慎刑司的人有没有伤着你们?”
皎露蹦蹦跳跳的笑着:“小主儿看,咱们三不都好好的么?”
舒和领着她们回了永寿宫,又嘱咐她们好生休息着。等到第三日完全调整过来,一切如常了,舒和便吩咐道:“在过几日正月初七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家宴,在这之前还有除夕的阖宫家宴。皇后娘娘病着,这些担子全挑到了本宫肩上,你们务必要协助本宫做好。”
心霈温柔道:“这次的除夕家宴太后与皇上嘱咐了不必太过隆重。倒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一则是给皇后娘娘贺寿,二则是给永和宫冲喜,冲冲永和宫近日的霉运。”
舒和肯定地回答:“既然知道,咱们务必得办好,免得让人闲话。”
到了嘉熹二年正月初七这日,皇后一早便起身了。
秋圆领着永和宫上下给皇后请安道:“奴婢们给皇后娘娘请安,祝愿皇后娘娘千秋欢乐,福寿绵长。”
皇后勉强挤出一个饱满的笑容,又吩咐人赏了银子,平静道:“你们伺候着本宫平日辛苦,本宫也体谅你们的辛劳。所以永和宫的宫人们除了都可以领一锭银子以外,宫女赏一批料子裁制心意,太监们赏一贯大红袍的茶叶。”
秋圆亦笑道:“皇后娘娘大喜,底下人跟着沾沾福气。六宫嫔妃们的贺礼也都已经送到了,奴婢已经让芝露送进库房封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