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和感动的几乎要沁出泪花。这样一个男人,一个九五之尊的男人。竟肯这样护着她,守着她。尽管是一时言语,远不知岁月蹉跎后,日月更替后会是如何的。只是,有一时的承诺,竟也是一种慰藉。
她露齿一笑,是一种欣慰的笑:“皇上信任,臣妾自不负了皇上。”她又转了话头:“既皇上如此肯宽宥臣妾,为何不能宽宥皇后呢?”
皇帝忙解释道:“朕的心里,钮祜禄氏怎么能与你比?”
舒和眉心一动,盈然一笑:“臣妾能与皇后比的,是多了皇上的情谊,臣妾很知足。可臣妾却也不满,皇上如此偏袒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更明君之举。”
皇帝语气急了两分:“舒和,你指摘朕不是明君?”
“臣妾不敢,臣妾是怕皇上被旁人诽谤非圣贤之君,从而落了口舌。”
皇帝蹙眉,闪过阴翳:“舒和,你真的要这样劝朕么?”
舒和铮铮道:“臣妾不是劝皇上,是警醒皇上。皇上您从金尊富贵的皇子走到九五之尊的帝王,这一路是太后在扶持您,您的路途从小到大都是顺风顺水,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处。何况您还年轻,许多事情您身为局中人看不太清,行事也过于莽撞幼稚。和臣妾一样,都是随性而来的性情中人。”
“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这样直言,这样放肆。可朕却不生你的气,太宗有长孙皇后直言劝谏,朕有你时时提点着朕,朕喜欢你这样对朕放肆。”皇帝又思忖片刻:“那舒和,那你不会委屈么?”
舒和摇摇头,徐徐道:“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天下父母皆处处为儿女着想,尽管皇上或许体会不到民间母亲含辛茹苦的抚育自己的孩子长大。可母慈之心,何尝会在这锦衣玉食的紫禁城而改变。所以皇上,就算皇上那样不喜欢皇后,也该顾及着太后,顾及着太后在咸福宫数年对皇上的悉心养育,也成了孝仁美名。”
皇帝欣慰的露出笑意:“朕知道了。”
舒和微咳两声,又和声劝道:“那皇上准备怎么处置皇后娘娘。”
皇帝的眼神又暗了下去:“朕会将她幽禁在永和宫,夺去她的册宝和金印,只给她贵人的份例,由着她自生自灭。至于旻昐,朕也不会把她再让皇后探望她,免得被教坏了。不过小小孩童失去生母也是可怜,朕会把他交给恩贵嫔养育。”
舒和笑道:“恩贵嫔有经验,且为人果敢正直,必不会借着嫡子邀宠。”
余下的,便只有素华凄冷惨淡的日子。
自她被禁足,金印和册宝又被皇帝收回以后,日子便过得惨淡不已。时常衣食不周,遭人奚落。可她也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她,反复探知旻昐在咸福宫被恩贵嫔养育得很好以后便也不操心任何事情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廊下,向隅无声。
呵!不错的。数年的期盼与等待已算走到尽头,再怎么望着都是望穿秋水了。
说是贵人的份例,却不如寻常的答应。撤走了一切皇后用具,昔日如婴儿面般吹弹可破的凤玉昙花帐如今只是黑压压的粗布,曾经辉煌那般的永和宫如今寒酸至此,连依月与舒和每每路过时都是唏嘘不已。
素华哪里愿意再见人,大约也是怕极了的缘故。这日晚,素华匍在地砖上,整个身子似只淋了水的猫儿蜷缩一团。
她睁大了瞳孔极力想望尽云层下的月,却只有一缕月光隔着枯树枝交相掩映透射而进。那弧优美的月光或许此时是一种奢望,她静静地望着,仿佛是一种久违的安谧宁静。忽然是仰天长笑,泪痕湿巴巴的卷着发丝,不禁多了几分憔悴。她横着一切,抓狂着一切,朝着一株梧桐怔怔唤道:“本宫是皇后啊,本宫是皇后!”
然而,只有冷风相迎,也仅仅只是相迎。地砖冰冷,残月寒凉,几许望不透的月光若隐若现。是叶落,是黄花残。是淅淅沥沥的雨融着泪,渐渐的,竟一丝丝光线都寻不到了,那样迷离的夜晚那样清净的夜晚。
雨水淋湿了素华的衣裳,起了线的袖口沾上泥花,已然无力哭泣,只是望着漆黑的苍穹,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啊?我只不过是想得到一点点夫君的关心,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啊!”
永和宫里是一个小宫女打趣的戏谑:“哟,还当自己是皇后呢!如今芝露被罚去了辛者库,内务府竟然安排着秋圆伺候你这扫把星也就罢了,还安排我来伺候你,也抬举你了!你难道也配么?”
素华只是深深剜着她,便是这宫女不依不饶:“您瞧瞧您那素簪子还不及我的玉镯子值钱呢!也是,如今都只是有个皇后的空壳罢了,宫里谁不知道现在都以旖妃娘娘和颐嫔娘娘为尊呢!就你?自求多福吧!”
素华突如一只猛兽向那宫女扑去,蓄了三分长的指甲一道道抓在宫女的肌肤上留下深深的血痕,是素华一阵凄厉的惨叫。
那宫女推开素华,朝着她便是胡乱抽打:“你这疯妇要抓死我么?”
素华冷冷地看着她:“本宫是皇后!是皇上不曾废过的皇后!皇后就是中宫,中宫就是凤凰,凤飞九天无人能及,岂由得你这个贱婢胡乱言语!”
那宫女不解气,便随手抡起扫帚朝素华似抽赶一只不驯服的野牛一般肆意地打在她身上。
仿佛是秋圆听到动静,跑了出来护在素华身上,朝那宫女喝道:“贱婢无知,皇后娘娘也是你能冒犯的?瞥开皇上不说,娘娘也是钮祜禄氏出身,你只是四执库提拔出来的丫头罢了!”
那宫女还欲动手。却被秋圆狠狠抓住手腕:“待在永和宫,就老实安分点,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如此之言,那宫女便只得银牙暗咬朝她们哼哼几句便讪讪离去。
秋圆紧紧拢着素华,含泪道:“皇后娘娘,咱们进屋吧。”
素华脑中闪过一机灵,挣脱开秋圆顶着雨水,又急又气指着她怒冲冲道:“你也是来笑话本宫的,你也是来笑话本宫的对不对?对不对!?”
秋圆喉头有如含辛涩的果子,似是哀求:“皇后娘娘,奴婢求您了,您别这样折腾自己了,您这样会消受不住啊,皇后娘娘!”
素华听得一句寻常不过唤着的‘皇后娘娘’,心是数不尽的怅然,连连冷笑道:“皇后娘娘,如今还有谁尊我这个皇后娘娘啊!”
是闪过的电,轰隆一声惊起,如春雷惊醒了万物带着余音缭绕,那片雷电的光线瞬而又消失殆尽。素华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紧蹙,雨水流落到唇边,她已然看不清雨泪模糊之下的路,只是一味喃喃摸索:“本宫的凤冠呢?本宫的凤冠呢?还有金印和册宝,没了这些,本宫怎么是皇后!快给本宫找来,快给本宫找来呀!”
秋圆咬唇哭泣:“娘娘,那些东西都不要紧的,皇后娘娘您依旧是皇后娘娘。”
素华抚着胸口,忍着阵阵剧痛,脑海中浮现那日是内务府的人不顾一切冲进永和宫中翻箱倒柜夺走了她极其珍视的皇后册宝,一时缄默只得嚎啕泪下:“凭什么啊?我钮祜禄素华得到了什么啊?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啊!”
素华还欲说着,却又是一道闪电惊得她手足无措,瞪大了瞳孔又道:“皇上的心我得不到,连皇后这个位子也受不住,竹篮打水一场空,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朱漆门霍然洞开,一个女子蹁跹走了进来。
她由侍女撑着伞,搭了一把手到皇后身前:“娘娘切勿气恼,臣妾来看您了。”
素华如获救命稻草一般,忙抓住惠子的手,乞求道:“毓嫔,你救救我,你救救本宫!本宫不能不困在这儿。”
惠子示意宫人扶了她起来,又亲自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进殿内:“不怪臣妾不愿意救您,事已至此,臣妾也无能为力了。”
素华像个孩童一般,不肯放过:“不会的,你帮我想想法子,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惠子扶着她坐到凤座上,徐徐道:“说句心里话,虽然皇上下旨收了您的金印和册宝,可臣妾心里还是敬服您这个皇后的。”她顿了顿:“不过您也放心,旖妃姐姐和太后都要保着您的皇后之位。皇上也松口,答应不废了你。”
素华忙道:“那旻昐还是嫡子,对不对?旻昐还是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对不对?”
惠子噗嗤一笑,扬着绢子道:“啧啧啧,您这额娘做的。你就这么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啊?皇后娘娘您也不仔细想想,大阿哥有您这个额娘在,她终归就是嫡子,有多少人嫌您碍眼忌惮着大阿哥呢。”
“你的意思是,她们会害旻昐?”
惠子觉得胸闷难受,强忍着道:“她们就未必了。如今宫中谁最位高权重,谁最想成为继后,谁自然就会不顾一切的拉下大阿哥。这恩贵嫔虽然仁和,却是个火爆的急性子,照顾着两个孩子,一时顾不全也是有的。只怕冷不丁的就被人暗害了呢。”
素华惶恐不已:“那怎么办?你可得在外面帮我多多照看大阿哥啊。”
惠子又道:“你我姐妹一场,臣妾自然帮你。可臣妾再照看,也不如您这个生母自己想法子来得管用。”
“我能想什么法子?”
“皇后娘娘,您若想她们对大阿哥放松警惕,唯有失了你这个仪仗。只有您没了,她们也不会再对大阿哥做什么了。”
“难道我要去死?”
惠子以帕子掩着唇道:“哎哟皇后娘娘您别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啊。您想想,现在唯一的法子不就是只能这样了吗?”
素华重重喘息着:“可本宫要是没了,谁来替旻昐谋划太子之位呢?”
惠子低下头:“这个您放心。皇上膝下唯有大阿哥一子,大阿哥又十分聪敏讨人喜欢,皇上一定会器重他的。”
素华眼神空洞起来,她流着泪:“若是本宫一死能保旻昐的太子之位,那本宫愿意。”
“后宫女眷自戕可是大罪,皇后娘娘您可别犯这个糊涂。”
素华疑惑道:“那怎么办?”
“若您是被别人谋害而崩逝,那可就不一样了。不仅仅大阿哥能安全,您的母族不受连累,还能借此拉下害您的人。”
惠子走后,素华便唤来了秋圆:“秋圆,毓嫔说得没错,只有本宫死了,旻昐才能安全。”
秋圆流着泪,紧紧攥着素华的手:“奴婢知道,皇后娘娘,您想做什么,奴婢都陪您。”
素华浅然一笑:“要是能拉下瓜尔佳氏,我的旻昐,就一定能安全了。本宫必须要凭着本宫现在仅有的一点点尊荣,为旻昐打点好一切,本宫也算死得其所了。”
惠子出了永和宫,石原便道:“小主儿您这样明目张胆地来永和宫,会不会太显眼了。”
惠子几欲作呕,忙拍着胸口道:“旖妃协理六宫,本宫与她交好,替她看顾永和宫也是应该的。我嫁到这大清,自知是不可能成为皇后。但我若能让她们鹬蚌相争,把她们一个个拉下来,把阻碍都铲除。我做个皇贵妃,也算能完成幕府的使命了。”
石原笑道:“只要永和宫一彻底倒台,永寿宫必然跟着受牵连,您到时候只要对付启祥宫就能渔翁得利了。”
惠子面上并无喜色:“一切都在本宫的掌控之中,本宫的月信迟了月余,这些日子又呕吐不止,怕是要心愿得偿了。”她叹了叹:“我尽心尽力地为幕府效忠,也希望他们能够照顾好我母皇,不要食言。”
时间绵绵碎碎又到了三月底,舒和看着二十四节气表,娓娓道:“这春分时节,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御花园的木兰开得极好,插瓶也新鲜。”
皎露亦高兴:“是啊,如今阳春三月,什么都好了呢。毓小主儿有了身孕,皇上欢喜得什么似的,打算封她为贵嫔。”
舒和亦是开怀:“惠子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一定要好好养着。回头我们去储秀宫看看她。”
心霈进来,面色淡然道:“小主儿,永和宫那边传话过来,说是皇后怕冷,想用炭。”
舒和淡淡道:“皇上总归没有废弃她。让内务府拨了送去吧。”
心霈有些迟疑,还是道:“永和宫还说,皇后怕人算计她,所以让您帮忙检查了无误以后她才敢用。”
皎露不满道:“这皇后黑心肠,之前还对小主儿泼脏水呢,如今还不是要求着小主儿。”
舒和微微点头:“皇后也是多心。罢了,那就先把炭送来永寿宫,本宫查验过后再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