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永寿宫中,彼时天方破晓,暗沉沉的深蓝褪去边缘泛出鱼肚白,像极了恶煞可怖的鬼魅。
舒和几乎是惊骇到语无伦次,眼眶顿时便红润了:“怎么会!?旻昐和颖玥不是一直养的好好的么,我前些日子看着他们还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人儿,怎么会被毒害呢?”
心霈亦在啜泣:“事发突然,皇上和太后也慌了神。还有恩贵嫔,她因为忙着料理丧仪上的事才不得已把大阿哥和大公主送到撷芳殿暂养,可谁又想得到这一养就出事了呢。”
舒和只觉得天旋地转,已分不清白昼黑夜辨不出冷暖,她紧紧抓住心霈的手臂,追问道:“查出来没有?查到是谁做的了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就被毒害了呢?究竟是什么毒?还有皇上,皇上现在如何了?一定要依月劝皇上保重啊。”
皎露坐在榻旁替舒和拍着后背以让她缓气:“皇上和太后起了雷霆之怒,事发之时就已经叫人下去查了,撷芳殿伺候的嬷嬷连夜就送去了慎刑司严刑拷打,这样雷厉风行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至于皇上,据说他坐在养心殿的地砖上,不吃不喝,也不合眼。”
心霈忙拧了皎露一把,怨道:“你的嘴怎的这样快,这些话说出来干什么。小主儿自己都还在禁足,咱们也是出不去。你告诉小主儿这些,不是白让小主儿着急么?”
“我怎么能不急呢?”舒和又气又虑,泪珠断了线似的滚落下来:“即使我困在这永寿宫,我也能体会到皇上的撕心裂肺之痛。最可怕的,是两个孩子,还只是两个小小的孩子啊,他们会说会笑,怎么就......”
舒和几乎是浑身发抖,她自由也不知道,这样煎熬的感受,是酸楚,是痛心,还是无可奈何的悲悯。她已然泪眼模糊,不由自主地掀开被褥想要起身,她也无奈,既痛心两个孩童的骤然逝去,又感同身受着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的苦痛。她无力道:“宫中变故横生,我也不能做什么,只能替旻昐和颖玥烧柱香,表表心意。”
皎露见她如此难过,也跟着触动情肠,安慰道:“幸好二公主在太后那养着,您也能安心一些。”
舒和踩着鞋来到了佛龛之下,她点燃了一把檀木合香,看着那明灭的香火跳动在漆黑的殿里,微小闪烁,却照不亮一席之地。香火落在手上,她猛地一惊,却也不觉得烫了肌肤,只是好像那日焚烧石留黄的炭灰一样,令她反感恶心。
心霈忙扶住她:“这些日子小主儿便一直这样不适,东西吃不下,整日里也恹恹的,等天亮了得寻个太医过来瞧瞧。”
舒和不以为意,将香插入香炉之中,恍惚道:“孝敏皇后是被石留黄害了,旻昐和颖玥也被荼毒,我总觉得事情不止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这么简单。”
果真到了晌午时分,随着一阵落锁的声音,永寿宫的宫门豁然洞开。舒和下意识地探出头望去,打量了片刻才看到高全宁扬着浮沉而入。
舒和因一夜未睡好,眼皮肿得高高的,她此刻也丝毫没有困意,却振作着精神先问:“全公公亲自前来,是不是太后那里查得有些眉目了,传本宫过去问话?”
高全宁是十分老成的太监,服侍太后十数年。他保持着应有的恭敬谦卑,面上更是不显山露水的神色:“太后传旖妃娘娘即刻往慈宁宫一趟,现在皇上和六宫的小主儿们都已经到了,娘娘捯饬捯饬预备着觐见吧。”
连皎露都忍不住问:“敢问公公一句,是我们小主儿的冤屈洗脱了吗?”
高全宁眼皮也不抬一下,肃然道:“太后只让奴才过来传旨,其余的奴才一概不知。”
舒和的心突然紧张了起来,是如排山倒海般的不安,她与心霈皎露皆相视一眼,沉下气道:“公公稍等片刻,本宫换身衣裳立刻就走。”
到慈宁宫时,舒和已经换了一身银灰色的对襟祀服,发髻上也不过简单疏落着两支烧蓝耳簪。她仰首望去,看见的是皇帝颓丧的面孔和眼睑下浓厚的乌青,连忙道:“臣妾知道皇上和太后伤心,但请皇上和太后为江山社稷与六宫宁和着想,顾惜自己的身子。”
皇帝见到舒和消瘦憔悴,忍着心疼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太后吩咐她坐下,目光中透着不可捉摸的冷然,她肃穆道:“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事情一日未查个水落石出,哀家和皇帝就一日不能安心。”
高全宁回禀道:“皇上,太后,奴才已经把六宫的小主儿都请过来了,唯有咸福宫的恩贵嫔娘娘,实在病的起不来身,人也还不曾转醒,所以今日不能前来。”
太后轻轻颔首:“恩贵嫔来不了便罢了,太医院的太医尽着给恩贵嫔诊治,务必要让她振作起来,别伤心坏了。调养好了身子来日还能为皇帝绵延子嗣。”
璟愿拖着疲惫的病体亦来到慈宁宫中,她实在难受不耐,先道:“太后让全公公传咱们来慈宁宫,必是毒害大阿哥与大公主的事查出来了,还请太后说个明白才好。”
太后语气森然而冷漠:“宸妃不必心急,哀家自会一一说来。”她的目光在不经意之间落到舒和身上,平静道:“昨夜太医们查验了撷芳殿的一应器具,包括大阿哥与大公主平日所穿戴的衣饰和一饮一食,最后查出就在撷芳殿日日供着的炭盆里有石留黄烧过的痕迹。”
恬常在露着恐惧之色,吓得拧着绢子遮住半边脸,忙道:“炭盆?孝敏皇后中毒暴毙也是炭盆里烧了石留黄,这作案手法如出一辙,只怕是同一个人干的吧?”
舒和鄙了她一眼,立时道:“孝敏皇后为人所害之事尚未查实,恬常在便认定是本宫了?”
恬常在还欲分说,一旁的懽贵人递了个颜色过来,她这才肯垂首噤声。
惠子腆着圆润的肚子,不解道:“昔日永和宫尚在禁足,宫人们跟红顶白一时苛待,以至于永和宫疏于防范被人下了石留黄进去还说得过去。可撷芳殿一向戒备森严,除了贴身伺候阿哥公主的嬷嬷和乳母,寻常宫人没有手令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又怎么能在撷芳殿的炭盆里撒下石留黄呢?”
太后又道:“这就是哀家要说的了,昨夜事发,哀家立刻让人把伺候大阿哥和大公主的嬷嬷送进了慎刑司,慎刑司那边今早递来消息,说已经招供了。”
太后轻轻扬手,回春行至殿中,回话道:“为着害怕进慎刑司的嬷嬷被有心之人灭口,所以奴婢奉太后的旨意亲自到慎刑司盯着四个嬷嬷受刑。起初不论怎么用刑和逼问,那几个嬷嬷就是不吐口,直到用第十九道刑法之时,其中有一个叫刘三喜的嬷嬷终于忍不住,招了出来。”
她将手中里的托盘奉到皇帝身前:“这是刘嬷嬷的供词,太后已经看过了,请皇上过目。”
皇帝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那乌黑的字眼。突然,那黑曜石般锐利而深邃的瞳孔,轻微地突动着,带着凛冽的寒气。他以迅即之速看一眼舒和,以斩钉截铁的气势说道:“朕不相信。”
“什么?”舒和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这一难言的目光,心中如有大雨倾盆前的乌云笼罩一般,隐隐压抑。她忍不住站起身,勉强沉下一颗漂浮不安的心,索性问道:“那供词上说了什么,言及了臣妾是不是?”
皇帝本想躲避搪塞,而舒和这般直然的质问让他心中更惴惴不安,他极力用信任的目光望向舒和,轻声道:“是。这供词上说,是你让她在撷芳殿的炭盆里下石留黄,意图除去嫡子。但是舒和,你放心,朕绝对不会相信的!”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颤动着,惶然已久的心绪此刻终于飘散,余下的,更是如定石一样沉稳而寒湿的稳定:“臣妾在禁足的时候就已经料到这样的事会一桩一桩不断,臣妾已然陷坑落井。只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这精心布下的陷阱,是如此的阴毒。臣妾觉得荒唐不已,只有一句话,臣妾心中坦然,不曾做过。”
太后让回春把那张供词交到舒和手中:“你先坐下,事涉两位皇裔,谁也不能轻下定论。旖妃,你自己先看看吧。”
舒和一字一字看得清晰,每一个字眼都如一把利刃直插心肺,让她疼痛不已,艰于呼吸。那供词描绘得极其清楚,连她是如何收买刘三喜,何时收买,是如何指使她用石留黄得手的都无一不清。陌生而逼近的痛感蔓延全身,修长的指甲紧紧嵌入手心,刺出殷红的血珠。
依月急得坐立不安,她欠身恭谨:“皇上,太后。说旖妃姐姐毒害孝敏皇后本就是无稽之言。如今大阿哥与大阿哥被害说是旖妃所为,这更是遑论,还请皇上太后明察秋毫,不要使无辜之人蒙冤。”
惠子亦神色惶恐:“皇上,太后,旖妃姐姐平日里是最喜欢旻昐和颖玥的,她一定不会去害她们!”
舒和在神思紊乱中不得不保持一刻清醒:“太后,旻昐与颖玥被害之时臣妾已经在禁足,臣妾已经身陷石留黄害孝敏皇后的嫌疑之中,再用石留黄故伎重演,岂不太愚蠢而引人注目?”
璟愿懵懵懂懂听了一耳,只觉得糊涂不已,心下也难以辨,还是进言道:“单凭一张供词,也难以获悉全貌。臣妾觉得应该把那个刘三喜传到慈宁宫,当面审问。也好与旖妃对峙。”
阵阵轰鸣缠绕在舒和的脑海之中,她不是不知道这后宫之中人心险恶,险象环生。可她却也难以置信,日夜谨慎的度日与从未松懈下来的防范仍旧敌不过如这不可抗力一般的步步杀机。
她的胸口有如巨石压着,沉闷而难忍,她几乎是以龇牙咧嘴的情状,恨声一字一字吐出:“本宫要亲自审问这个刘三喜!”
太后以老练而稳重的气势,深沉吩咐:“带她上来!”
刘三喜是被人用担架抬上来的,她的腿骨手骨都已被夹断,因为受刑,浑身更是没有一处好地。深红的血迹染遍了她破烂不堪的布衣,她以视死如归的神色爬下担架,眼角的泪痕黏腻着被汗水浸润的发丝,带着死亡的气息,惨恻而凄厉:“皇上,太后娘娘,奴婢甘愿伏诛,愿意将旖妃娘娘一切罪行告知于众!”
舒和的双眼涨得通红,仿佛一批落入圈套的母狼,她本就因素华之事困于永寿宫而懊恼,此时更恨不能将人无情地撕咬。她横眉怒目,如狼似虎地眦着刘三喜:“本宫与你无怨无仇,你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竟敢空口白色地污蔑本宫!”
而心下璟愿也不免怀疑起了恬常在,她横扫恬常在一眼,恬常在却迅速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便问道:“刘三喜,本宫且问你,真的是旖妃让你去做的么?旖妃平日里虽说是跋扈嚣张,娇纵蛮横了些,可她快人快语,怎也不会心思阴毒至此。思来想去,也不会一人做这些事。本宫倒是觉得你很是可疑呢!”
刘三喜被舒和的气势吓得瘫倒在地,一时木然不知所措。她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到太后脚下,却是望着舒和,十分的恳切:“太后娘娘明鉴,宸妃娘娘明鉴。真的是旖妃娘娘指使奴婢在撷芳殿的炭盆里面下石留黄,意在谋害占了嫡长子身份的大阿哥,而大公主因与大阿哥同住一室便于照料,所以也无端受牵连迫害!皇上明鉴,太后娘娘明鉴,奴婢不敢有虚言,奴婢所言如果有半句不实,便不得好死!”
舒和起身,狠狠一脚踹在刘三喜的后背,让她呕出血来,喝道:“本宫连认都不认识你,又怎么会与你勾结!”
舒和气急难耐,拳打脚踢,不受控制地朝刘三喜发泄心中的怒火,众人见状皆是心有余悸。皇帝站起身,心疼地将舒和搂在怀中,用怀抱极力压住她肆意扑打的双手,安慰道:“舒和,舒和,你先冷静,慢慢说。”
皇帝朝刘三喜怒喝道:“你残害皇嗣已经是罪无可恕,如果你还敢污蔑旖妃,朕会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璟愿十分不解,疑惑地看了舒和一眼,向刘三喜问道:“你说是旖妃指使你做的,可你毒害大阿哥与大公主时,旖妃已经因为石留黄毒害孝敏皇后之事禁足。这个时候安排你做这件事未免也太显眼了吧。”
刘三喜回道:“旖妃娘娘在尚未禁足之时就已经安排好了奴婢,她只让奴婢去做,并未吩咐奴婢什么时候去做。”
太后洞悉着一切,不紧不慢道:“刘三喜一招供,哀家便去命回春搜查了刘三喜家。回春从刘三喜家搜出了两千两银子,随后便去银库查了,这银子的的确确是出自瓜尔佳府的。”
刘三喜颓丧地哭泣,“旖妃娘娘说,只要奴婢肯替她做事,便接济奴婢家,保奴婢家一世的荣华富贵。奴婢也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事后奴婢日思夜想,愧对大阿哥与大公主,实在觉得心中不安,还是不能做这昧良心的事。”
湘沅冷笑一声,不屑道:“做都做了,何必说这话哗众取宠。本宫只是好奇,若旖妃买通你那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抵不住这雪花银的诱惑,肯受她的好处,必然是已经权衡好轻重利弊了,怎么如今却受了几道刑就突然反口?现下银子也被搜刮,命也保不住了,本宫倒是不明白刘嬷嬷这番折腾到底所求为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