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在北静王府上,将养了几日,御医素一尘每日过来诊视,调换药品药量,紫鹃雪雁更是精心服侍,北静王仍旧不着家,整日价忙。水溶却在父亲跟前告了假,原是为了黛玉之病,若是有什么需要,他好在家里调停。
北静王妃这几日也总不得闲,各府上的红白之事甚多,人来客至,随喜吊唁,总是忙个不停。索性便把黛玉和宝琴两个托给跟他们的嬷嬷和自己的心腹枫溪来照看。再有水溶这几天原不出门,倒也放心些。
这日黛玉觉得身上爽利些,已经大好了。便叫紫鹃给拿来衣裳穿了,又拿了一个大大的靠枕在床上歪着。因觉得无聊,便叫丫头寻本书来瞧瞧。
丫头翻来翻去,找不到黛玉要的书,于是便往宝琴房里来寻。宝琴听黛玉起来了,心中高兴,便找了书,亲自送过来。正走在游廊上,却见院门开了,水溶一身宝蓝色竹枝暗绣长袍,腰间宝蓝色绣蟒腰封束住,藏青色宫绦编成攒新梅花的络子,下边悬着一块龙纹玉佩,——玉佩原是玄泽送的生辰之礼,又有特旨准许佩戴的。头发随意用一根玉簪别在头顶,并不带冠,身后跟着一个未梳头的小丫头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进了门。
“大哥哥好。”宝琴见水溶进来,忙止步行礼。
“琴妹妹。”水溶也含笑点头,“我昨儿的了一只参果,罕见的紧,今儿特特的问了素御医,寻得古医书,照着方子顿了粥给林妹妹送来。琴妹妹可用了早饭?”
“用过了,这个时辰了,哪里还没用呢。只怕林姐姐此时也用了饭了。哥哥何不早来?”宝琴掩嘴笑道。
“我四更天便起来瞧着小丫头炖上了,只是这个参果必要炖四个时辰方能好呢,可不就到了这个时辰,好在林妹妹每顿饭都不得正经吃,如今病刚好了,嘴里没味儿的紧,只怕早饭也没吃多少。这个又不好空着胃吃,这会子应是最好的时辰。”水溶一面同宝琴说着,一边沿着曲廊到了黛玉的门口。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黛玉在里面早就听到了水溶和宝琴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只是听不明白他二人在说什么。
“姐姐今儿倒是更精神一些,可大好了吧!闹了这十来天,又瘦了不少。一大早儿的便要看书。”宝琴把手中的书交给紫鹃,便在床前坐了。
“不过是闷得慌罢了,谁认真看什么书呢。你们都来陪我说话,我哪里还用看什么书。”黛玉轻轻笑道,又看着水溶问,“你怎么这个时候也来了?王爷没叫你跟着出去?”
“父王说了,这几日母妃忙,叫我在家里照看两个妹妹呢。”水溶一边说着,一边叫小丫头把参果粥端上来,交给紫鹃,又道,“这是雪国进贡来的至阴至寒之地长的千年雪参果煮的粥,最是清肺热的,妹妹尝尝。”
黛玉听了,便笑道,“这么金贵的东西,你那里得来的?”
“妹妹别管,只管尝尝吧。这会子不冷不热的,正好用呢,一会儿凉了,药效就不好了。”水溶只管催促着。
紫鹃听了这话,忙拿到黛玉跟前道:“姑娘吃点吧,管小王爷哪里来的呢,他只管是偷来了,姑娘也不必问,只领小王爷的情罢了。”
“你这蹄子,竟是胡说了。”黛玉笑骂了一句,接过了紫鹃手中的青瓷盖碗。
“这丫头倒是说了一句明白话。”宝琴在边上笑道。
一时黛玉吃完了粥,将碗递到了紫鹃手中,又在边上拿了帕子来试了嘴角,便笑道:“这丫头,如今也没大没小的了。都是我平日里惯坏了她。”
水溶笑道:“你嘴上刻薄,心里却仁慈的紧,这两个丫头哪个都能管的住你,你何时曾舍得打骂过她们一句?我们到底谁也没听见过。再说了,她们原也是极知道深浅的,不过平日里几句玩笑罢了,认真有什么?跟那起子木头似的,有什么好?”
黛玉听了,便无言,只往后靠到大引枕上去。
宝琴因记挂着十一月便是梅世泓的生日,自己原给他做的鞋袜还没做完,便笑道:“哥哥既然今儿不出门,横竖就在姐姐这里说话吧,有大哥哥陪着姐姐说笑话,想来姐姐也不闷了。今儿倒是天色也好,姐姐只管出去走走也使得。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还没完,竟要失陪了。”说着便要站起来就走。
黛玉却笑道:“如今你也长进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说出来给我们听的?”
宝琴抿嘴儿笑着,并不答言。
水溶却道:“这个使得,你只管忙你的去吧,十一月里,我们都是要过去给梅家二少爷庆寿辰的,我与你林姐姐是没有礼物的,你若是再没有,咱们三人怎好白吃人家的寿面?”
宝琴待要还言,却听黛玉扑哧一声笑道:“原来是这样,好妹妹,你快忙去吧,横竖我还有书看呢。”
“你们两个人,再别到一处,到一处就知道打趣人,不理你们了。”宝琴跺跺脚,便跑了出去。
黛玉兀自拿帕子掩着嘴角儿笑,水溶却摇摇头,笑着看见门口处宝琴没了踪影,方回过头来瞧黛玉。
“你有正经事,只管你忙去,很不用在这里陪我。”黛玉低下头,嘴里小声的说道。今儿她原是特意的叫紫鹃找出了这身淡蓝色印花长襦来,却不想又与水溶的服色相同。倒像是二人早就商量好了似的。
“妹妹说什么?”水溶明明听见了,却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在床边上坐了,只盯着黛玉瞧。
“你少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说,前儿你拿了我的诗做什么?回头不小心拿出去,外人见了有什么意思?”黛玉一边往后靠去,说完便用帕子蒙住了脸。
“哎!妹妹,这会儿刚吃了东西,先别睡,啊?”水溶拉拉黛玉的衣袖道,“我不过是喜欢那首白海棠诗罢了,仔细的收着呢,哪里就拿出去了?难道我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拿了你们女儿家的东西到处去显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忙你的去吧,我不睡,就歪着歇歇儿。”黛玉只歪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看水溶。
“妹妹,上次你说,菊花亭的菊花很好,这会子不如咱们去走走吧。”
“不去,今儿怪冷的,我也不想出门。”黛玉依旧偎在床上,一动不动。
“紫鹃,把前儿母妃叫人送来的银狐袄儿给你姑娘拿来,伺候她穿上吧。”水溶不理黛玉,只跟紫鹃说道。
“你也忒婆婆妈妈了,什么天儿就穿起大毛衣裳?”黛玉忙止住了紫鹃,又嗔怪水溶。
“妹妹怕冷,自然要拿了大毛衣裳来,管什么天儿呢。妹妹只管这样懒着,不出去走走,呼吸点儿新鲜的空气,也不好。况妹妹原应该大好了,只这么腻歪着,也不是个办法,素御医也说,要多起来走动走动才好呢。”水溶说着,便上前拉起了黛玉的胳膊,笑道,“好妹妹,你不听我的,还不停素御医的?你这病根儿只怕要在他的手里才能除呢。”
雪雁在外边听了,便进来笑道:“小王爷这话很是,但也要小王爷说出来姑娘倒还听些,我们做奴才的说破了嘴,姑娘也只不听。”
水溶见雪雁帮着自己,便得意的笑道:“妹妹,我的话如何?雪雁深通医理,连素御医都夸她,如今她也这样说,可见妹妹是该出去走走了。”
黛玉没办法,只得跟着水溶起来,又凭着紫鹃拿了一件宝蓝色的银鼠披风给她批了,蹬了月白色色描金掐边小羊皮的靴子,方跟着水溶出了听雨轩的后门,沿着水塘子往那边走去。
入秋的荷塘,早就没了荷花,枯败的荷叶早就让家人整理了去,单留下几支熟透了的莲蓬还在那里,同着稀稀落落的透着微黄的叶子随风起舞,淡淡秋风,送来阵阵菱角的清香,更加深了浓浓的秋意,让人顿时心旷神怡。
“什么时候又叫人收拾这里了?我怎么不知道?”黛玉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问道。
“这几日妹妹病着,只怕枯败的荷叶迎着秋风,飒飒的声响绕了妹妹的好梦,我便悄悄的叫人都清理了出去,单留下这稀稀落落的荷叶并池中将要熟透的菱角,想着妹妹病好了,许是喜欢的。”
“哥哥从小儿是知道我的,素来我睡觉最怕声音,若是雨打荷叶倒还好些。只是别的,总叫人听了心绪不宁的,倒不如除去的好。”黛玉心中喜欢,便含笑瞧着水溶,连话语都软软的带着江南独有的韵味。
“这个自然,妹妹原曾经说过,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有一句还罢了,就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我如何不知道?所以才叫人留些荷叶,过几日下雨,我也好再来妹妹这里赏秋雨。”水溶指指池塘里的荷叶笑道。
“小时候的话你也记得,只是这原是你的家,怎么却说到我这里来赏秋雨?”黛玉转身,又往前走去。
“这是我家,也是你家,难道你忘了,小时候咱们在姑苏的时候,我住在你家,你曾这样说过,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如今妹妹住在这里,我的家自然也是你的家。”水溶看着远处脉脉清水,思绪又回到了童年时。
黛玉也觉得无限感慨,时过境迁,那时自己的母亲尚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涵之哥哥那时时刻和自己相伴,读书识字,斗花斗草的,每每总是乐趣无边。
如今母亲去了,弟弟隐姓埋名进了终南山学习武艺,自己却到了京城,住在了外祖母家。美好的往事只能留在深深的记忆中了。
“妹妹,你怎么不说话?”水溶回过头来,看着沉思的黛玉。
“涵之哥哥,你相信宿命吗?”
“不信,我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的力量。”水溶定定的看着黛玉,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