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怀秀小心翼翼地逮捕了这张照片。
岁月刻下好些痕迹,它的口供是一串红色数字——“2003.03.21”,证人是塑封上的鼓包、受潮泛起的水纹,以及角落处的一小条白色折痕。
凝视着因直视闪光灯而瞳孔发红的主角,成怀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脸型更加修长、眼神更加凌厉、嘴唇更加纤薄、左眼眼梢处挂着一枚泪痣……除此之外,这位男子几乎就是他想象中自己成年之后的模样。
“老……老爸?”
画面中参杂了凌乱而五彩斑斓的虚影,像是彩带和鲜花在漫天飞舞。男子梳着背头,身着银花刺绣黑燕尾礼服,胸口有枝娇艳欲滴的绯红色玫瑰喧嚣地盛放。他单膝蹲伏在红地毯上,昂首挺胸,兴高采烈,意气风发。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身旁一位不起眼的少年。也许称之为“少年”不够恰当,只要与误入镜头、手持花篮的白纱裙少女作下对比,就能看出这株小白菜的年龄至多不会超过五岁。
这个小家伙歪着脑袋,乖巧地靠在男子的肩头。他眼光黯淡,嘴角抿起,面色苍白,忧郁的气质与现场欢欣的氛围格格不入。脖颈上系一只黑缎子蝴蝶领结,肩上悬一件黑色小马甲,腰间的扬声音响有气无力地低垂,唯一有些光彩的是胸前别着的金灿灿的向日葵花。
好像维多利亚时代的洋人有给死去孩子拍照的嗜好。成怀秀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和男子洋溢着喜悦的热切目光不同,男孩忧郁的视线聚焦在自己手心。成怀秀想看得更清楚些。他凑近照片,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塑封小泡彼此相融。
那是一只紫色丝绒敞口小盒,盒中躺着一枚戒指,就和那枚戴在他母亲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模一样。
成怀秀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脑海里回荡着朋友们的笑声,只觉空荡荡的胸腔里本就郁结的东西愈发沉重,不可名状的滋味随着他的每次呼吸狼奔豕突,直撞得他的五脏六腑全搅成一块。
他最不想接受的事情,好像,成真了。
***
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从远处开始回荡。
成怀秀打了个耳语般的哈欠,继续倒伏在偷取他体温的地毯上,只给自己心灵的窗户留下一条小缝。
他放弃了离开的念头。事已至此,他怎么可能当作无事发生,拍拍屁股扭头就走。
年近迟暮的老灯泡绽出慈祥的光。门开了,影影绰绰,有什么物件“刺啦刺啦”地划过空气,再然后是微弱难以辨明的“沙沙”声。停顿了一会,随着最后的“啪嗒”一声,明亮的灯光点燃了整个房间。
“好慢……”成怀秀从地毯上爬起来,打了个哈欠,“我都睡了一觉了。”
“啊,抱歉,事情比我预想的要复杂些。”青年匆匆扒拉了两下自己凌乱的刘海,拾起撇在地板上的塑料袋,“其实你可以直接睡我床上的,地上凉,容易感冒——”
“为什么会这么久?”
“装洗衣机没装多长时间,但试用的时侯发现不进水。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没接好,后来才发现是水管堵塞了。”青年两手搭在身前,提着塑料袋的耳朵,“所以我就疏通了一下管道。那时候天色也有些暗了,美奈去开阳台灯,结果灯不亮。”
“灯也坏了?”
成怀秀暗自下定决心,自己以后一定要努力工作,绝对不要穷到住这种地方。
“美奈自告奋勇要来帮我,但她,有些……兴奋过度,从椅子上摔下来了。”青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巧不巧,刚好摔进洗衣机里。”
要不是拼命咬住下嘴唇,成怀秀真担心自己会非常无礼地直接笑出声来,但他不知道的是,他那双炙烤豆腐一般鼓起的腮帮子早已将那点小心思暴露无遗了。他的表情管理完全失败,就像在游泳池里偷偷解手却忘记自己最近上火一样。
“新买的洗衣机又不能说劈就劈了。”青年扬起眉头,歪了歪脑袋,“结果最后一直闹到雷蒙娜回家。我们往里面倒了好多油,又费了半天劲,这才把她从里面拽出来。”
“等一下……雷蒙娜是谁?”
“啊。关于这个,你愿不愿意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童话故事里,经典的结尾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青年顿了顿,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如果不是王子和公主,而是公主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对于这样的故事你有什么看法?”
“啊,嗯?这就是个……故事?要我说,不管对方是什么人,王子、公主、骑士、女巫、哥布林……只要公主喜欢,她想跟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
成怀秀眨了眨眼,吐出一小点舌头。
“除非国王规定自己女儿不嫁王子就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不过我觉得,这种漠视女儿自身意愿的父亲就算断绝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
“哈哈,好吧,我把事情从头给你讲起。”青年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拉开餐桌旁的一张椅子,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上面。
“我和美奈是在一次留学生招聘会认识的。我当时在现场做义工,她当时是来凑热闹的,结果迷了路。我给她指了路,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后来,她听我说这里租金便宜,就也从宿舍里搬了出来,说是想体验生活。”青年抬手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喏,她就住隔壁1栋,超近的,穿个连廊就到了。”
“一起搬过来的还有雷蒙娜,她是德国留学生,比我们小一届。美奈跟我说,是雷蒙娜先找她搭讪的。迄今为止,分分合合,两人在一起已经三年多了。”
成怀秀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会那么简单,也隐隐约约从两人的相处模式中捕捉到了某些猫腻,但当他真的亲耳听到青年公布这件事时,他还是不由得感到惊讶。
在这短短的几小时内,他十五年来储存的常识已经被颠覆了太多。
“这次美奈买洗衣机就是为了给她当礼物。上一个……爆炸了,冒出黑烟,把火警都招来了。幸好她的房东相当大度,只象征性地叫她赔了一点钱。”
“其实她们不介意我向别人提起她们的关系,但社会环境摆在这里。她们对于社会的态度很积极,但社会却不一定这么想,毕竟社会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集合嘛。”
“所以我觉得还是谨慎一点为好。”一边说着,青年一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颗青椒,“这也算是我对她们微不足道的保护吧……而且我很喜欢你那样的回答。”
“这个袋子里的是她给的谢礼?”成怀秀有些好奇地问道。
“对。”青年饶有兴致地举起另一颗绿得发光的果实,“你看,这个肉质超厚实,超大颗的。”
成怀秀不解地眯起了眼。
“吃涮涮锅剩下的菜”,这应该是那位美奈小姐的原话,可姑且不提日本人基本不爱吃青椒这件事,谁家平时打火锅会涮青椒?
这家伙该不会被讨厌了吧?
“没关系的。”青年笑了笑,“美奈她一向敢爱敢恨,直言不讳。她要是真讨厌我,准会直接动手把我揍成猪头。”
“哎?嗯。”成怀秀有些惊讶,他记得自己刚才好像并没有开口。
“她们昨天吃的是‘暗之锅’,据说是日本的一种惩罚游戏,大家都要自带食材,统统放锅里,关着灯煮,最后夹到什么就要吃什么。”
“其实,咳,我之前还吃到过据说是没洗的袜子。”说到这,青年脸上的五官全拧到了一块,“仔细想想看,所有人吃的都是同一个锅里煮的,所以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放那种东西进去……”
“噗。”虽然听上去很是悲惨,但成怀秀还是忍不住笑了。
青年清点好了青椒,转身拉开通往厨房的门。“很抱歉拖了这么久,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吃晚饭吧?饭后再谈学习。”
“等,那个……”
话一脱口,成怀秀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马上收声,悄咪咪地动了动手肘,将斜挎包朝着自己腰与书架的夹角间蹭了蹭。
青年转过身。
“那个,我帮你收拾了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