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了他们,楚妙终于不再那般郁郁寡欢,消沉了数日的双瞳终于明艳了几分,清颜上也多了些淡而轻柔的笑。
林守溪看着楚妙的侧颜,不由想起了当年打败金佛之后,几人于云空山雪亭之中纵酒言欢,不知忧愁,她们再次相聚,却不知是和年岁了。
雾越来越浓。
半个时辰后。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望向前方。
邪神纠缠的黑影像是白雾中跳动的火焰,黑色的火焰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环,环下是黑漆漆的深渊,深渊便是圣壤殿的所在,这座曾经世人追慕的圣所,如今已沦为了阴森的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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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之外,六柄罪戒神剑高高悬立,它们在黑暗中膨胀,周遭被古老的铭文包裹,不像是剑,更像是六根支撑苍穹的神柱。
但很显然,这六根神柱也已承受不住业力的反噬,它们在黑暗中嗡鸣颤抖,如丝线缠绕的文字也变得杂糅混乱,细细辨认时,一个字也听不清,只像是群蝉当空鼓噪。
因为缺少了赞佩神剑的缘故,圣壤殿的结界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纹,这些邪神就是从裂纹中挤出来的。
外面已是群魔乱舞,圣壤殿内部又该是何等骇人的场景?
“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走。”
林守溪沉声时,九明圣王之焰的领域再度张开,将所有人包裹其中,金焰为至高之阳,迎面撞来的黑暗尽数消散。
移动的屏障像是一叶光舟,刺破黑暗,直接逆着邪神的浪潮,挤入了神剑封印的缺口。
金芒与黑暗激烈对撞。
一瞬间,林守溪有种胸口被压瘪的感觉,身躯虾弓着,他喘息了一会儿,强忍着剧痛,猛地跨出一步。
轰——
黑暗被冲破。
时隔百年,圣壤殿的模样再度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慕师靖犹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圣壤殿时,被一座座或美丽或威严的宫殿所震撼的心情,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一个人间地狱。
一切的琼楼玉宇尽数淹没在黑暗之中,哪怕是皇帝的神像也布满了裂纹。
许多高楼更是直接成了邪神的巢穴,密密麻麻的邪类在那里汇聚、纠缠,宛若爬满墙壁的黑色藤蔓。
所有的侍女与侍卫都已被杀死,尸体倒吊在屋檐与殿楼的角上,在寒风中飘动。
“那里……那里在动。”白祝惊呼。
她所看向的,正是恶泉大牢的方向。
恶泉大牢已被各种各样的邪神所淹没。
邪神朝下的大地则像是柔软的腹部,正不断地起伏着,仿佛里面藏着一个调皮的胎儿,它在踢踹娘亲的身躯,要咬断脐带从大地中钻出。
林守溪知道,是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恶泉大牢的最底层,有黄衣君王封印的星外煞魔,它虽被杀死过一次,又被皇帝源源不断地抽取力量,早已是枯萎残躯,但哪怕是枯萎残躯,依旧有着惊世骇俗的力量,它没有完全死亡,相反,皇帝消亡之后,它反而从死亡中苏醒,妄图挣破恶泉大牢的重重封印,再度宰治尘世。
楚妙再赶赴荒原时,虽已心存死志,可看到那不断拱动的地面时,她还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厌恶。那是超过死亡本身的厌恶。
“你能对付得了它吗?”慕师靖问。
“我不确定。”林守溪摇头。
林守溪早已做好了面对这个东西的打算,但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会集三山珍藏于一身,炼出圣王金身的雏形,与这东西殊死一战。
可变化总是比计划更先到来。
“我过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千万别离开这片金焰领域。”
林守溪嘱咐了一句,当空掠下。
他向恶泉大牢飞掠之时,一柄剑从黑暗中刺出,拦在了他的面前。
剑来的狠辣凌厉,却是被林守溪精准地截住。
剑锋相接,火花四溅。
林守溪挥臂之间,突袭而来的剑旋转着飞回,斜插在地上。
落剑之处,赫然有一双冰雕玉琢的雪足。
来者将剑重新拔出,她直视林守溪,原本清澈的瞳孔幽如暗夜。
“怎么是你?”
女子冰冷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震惑。
“叶清斋?”
林守溪也认出了这位神女。
她是清斋神剑的奉剑神女,叶清斋,百年前,这个女人虽在黑龙破墙一战中为人族殊死拼搏,却痴信皇帝,也在后来对他们屡加阻挠,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如今,叶清斋半透明的晶莹雪肌之外,裹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这是她用黑暗裁剪的裙摆,雪丝银发从她肩头披落,黑暗中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只是不再骄傲,她拔起那柄剑体通透的古剑,重新指向了林守溪。
“你怎么在这里?时以娆她们呢,她们何在?”林守溪环顾四周,问。
“时以娆?”
叶清斋摇了摇头,说:“色孽……不,漠视神女当然在漠视神殿之中。陛下封殿之后,我们轮流镇守此处,每年更换一次,今年恰好到我镇守。”
“你镇守此处?”
林守溪看着邪祟遍地的骇人场景,问:“你就是这样镇守圣壤殿的?”
“陛下的命令里,只让我们守好殿,不放东西进来,从来没有不允许其他东西出去。”叶清斋淡淡说道:“你违背了规矩,我要斩了你。”
剑光不讲道理地扑面而来。
本就天昏地暗的世界里,叶清斋与林守溪战在了一起。
当年,林守溪被叶清斋追杀过,他根本不是这位神女的对手,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位清斋神女在百年的折磨之下,道心早已濒临崩溃,一身境界也不再巅峰,又如何是林守溪的对手?
仅仅交战了数十招,叶清斋就落了下风,三十招后,这位清斋神女更是被斩落长空,坠到地上。
林守溪落到她的面前。
“长进不错。”
叶清斋紧咬银牙,淡漠道。
“皇帝有没有留下镇压此物的方法?”
林守溪直截了当地问。
叶清斋冷笑一声,没有作答,她低下头,忽地取出一枚仙丹,直接塞到口中,吞服了下去,真气在她体内肆虐,她仰起头,瞳孔中流露出彻骨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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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再度朝他扑去。
“皇帝已经死了,你没有必要再给她卖命,神女皆有除魔卫道之心,你们本性不坏,只是被昏君所骗,现在回头,尚有机会。”
林守溪一边挡着她的剑,一边试图劝诫。
叶清斋根本听不进去。
“你有什么资格训斥我?!”
叶清斋早已不复往日的冷静,仙瞳中尽是狰狞之色:“我知道陛下死了,一百年前就死了!是你们杀了陛下,是你们毁了一切!你们才是魔!!”
剑与剑碰撞,金石般的清鸣神将神女嘶吼的尾音拔高,更显铿锵。
“执迷不悟。”
“呵,我坚守我之道心,你凭什么说我执迷不悟?我会守在这里,一直守在这里,至死不渝!”
叶清斋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出剑,却又一次次地被气浪掀翻,退了回去,她的剑百年未曾出鞘,早已失去了锐气。
林守溪见她如此,也不再手软,劝诫无用,那就把她打醒,正好将新仇旧怨一同了结。
叶清斋再度持剑扑来之际。
林守溪手中的金焰柔软了下来,从剑变成了一条条布带,缠绕在手掌之上,将他棱角分明的拳头包裹。
袍袖在风中鼓胀。
叶清斋杀来之时,林守溪也将这一拳轰杀了出去。
爆炸般的巨响里,叶清斋手中的清亮长剑被直接砸断,拳头势如破竹,砸中了她的胸口,叶清斋以神通裁剪的黑裙被瞬间撕扯殆尽,掀起的狂风推着她倒飞出去,沿路砸碎了无数的雕像与建筑。
叶清斋从废墟中爬起时,银发雪丝间尽是血水,她像是守在这片鬼蜮中的美艳幽灵,透着不死不休的杀戮与疯狂。
叶清斋又吞咽下了大量的丹药,试图反扑。
可是,借来的真气终究是虚的,林守溪朴实无华的拳法中,叶清斋被一次又一次地击飞出去,这位自幼娴静的女子在废墟中不断爬起,她披头散发地立着,红唇战栗,吼声中透露着强烈的不甘与耻辱。
“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林守溪徐徐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叶清斋已拦不住他。
他再次走向恶泉大牢。
清斋神女跪在地上,鲜血在乳白色的玉躯上蜿蜒,她笑了几声,不知是癫是恨,她看着身后熟悉的楼,大声喊道:“谦卑神女,敌已杀至门口,你还躲躲藏藏什么?!”
林守溪停下脚步,望向了身后的殿楼。
他这才发现,这是谦卑神女的神殿。
叶清斋的叫喊声在黑暗中回响。
神殿却没有给予回应。
叶清斋怔了怔,随后,她清艳面颊上第一次出现了失魂落魄之色:
“对不起,差点忘记了,你五十年前就自尽了……刚刚这般大声,没有惊扰到你吧?”
叶清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为死去的姐妹祷告。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问:“自尽?”
“嗯,谦卑神女五十年前自尽了,她养的最后一朵花枯萎了,她就用花的根茎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哀伤神女也死了,三十年前死的,她死在十二月,也许是十一月,那天很冷,她吊死在了陛下神殿前,娆姐姐为她收的尸。”
“她们都随陛下去了……”
叶清斋痴然一笑,道:“真是羡慕她们呢,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死,死亡真是美好的东西啊,无论命运给了你怎样的痛苦和折磨,你都可以用死亡将它斩断,而你所付出的,只是一个自尽的决心,她们是幸运的,不像我们……”
叶清斋说着,拾起了断剑,插入了自己的喉咙了,可剑拔出时,她的玉颈又恢复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林守溪皱眉。
“还能是怎么回事呢?罪戒神剑不让我们死了,已经死了两个了,我们再自杀下去,神殿的禁制就要彻底崩解了,它彻底地成为了我的主人,哪怕是想死,我都做不到了。”
叶清斋凄然一笑。
这十年间,她也道心崩毁,许多次尝试过自杀,却都被神剑救了回来。
如今的圣壤殿里,只剩下四位活着的神女了——时以娆、叶清斋、凌青芦、苏和雪。
“你要是早来五十年就好了……你要是早来五十年,她们就都能活下来。”叶清斋露出了软弱之色,这抹软弱之色又被她自己崩碎:“叶清斋,你在说什么?你是罪戒神女,你要听从陛下的御令,今年是你执掌之年,百年坚守岂可在你手中毁弃?”
叶清斋又吞咽下大量的神丹,再度朝着林守溪杀过来。
“你若再纠缠下去,等那东西出世,所有人都得死。”林守溪说。
“死?呵呵呵天底下还有比死更好的事吗?清斋已奉剑两百年,守殿一百年,我若现在纵你离去,那我这三百年修道还有何意义可言?!”叶清斋撕心裂肺道。
对她而言,死亡已是必然之事,她不能接受毫无意义地死,她必须要给自己的死亡赋予意义。
除此之外,她已什么都不在乎。
叶清斋高高举起断剑。
紫色的电光沿着黑暗向她的身躯汇聚,她赤裸的身躯上,添了一条雷电组成的长裙,长裙沿着她的肌肤肆虐,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地望着上空,仿佛在举行某种隆重的仪式。
啪——
叶清斋专注举行仪式时,仙靥忽地挨了一巴掌,她痛哼一声,捂着脸颊想要呵斥,另一边面颊也被雷霆般的巴掌劈中,浮现出鲜红的掌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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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巴掌落下,直接将她打翻在地。
蕴蓄雷电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她的腿边。
“你当我是傻子么,会眼睁睁看你举行完仪式?”林守溪冷冷地问。
“你不敢吗?你不是变得很强吗?你这般强,却连硬扛下这一剑的勇气都没有?!”叶清斋仰起头质问道。
林守溪没有回答,回答叶清斋的,是一记又一记左右开弓的狠厉巴掌。
高高在上的神女面颊被扇的鲜红,她斜倒在地,捂着脸,唇角渗血,怨恨的眼角竟有泪光。
“你,你胆敢……”
叶清斋颤抖地抬首,不知为何,她看到林守溪时,竟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死去多年的父亲,他看她的目光,就像是父亲在看误入歧途不知悔改的女儿,那一刻,她心生愧疚与恐惧,竟有了认错求饶的冲动。
正在这时,一箭破空而来。
金色的箭。
林守溪夺过了这一箭,侧身望去。
赶来的是丰收神女凌青芦。
她察觉到了大殿的异变,从沉眠中苏醒,前来助阵。
“何方妖孽,竟敢擅闯……是你?林守溪,你可真是阴魂不散!!”
凌青芦红白衣裙,身段出挑,傲气未灭,她解下了背负的神弓,对准了林守溪,玉指轻勾间,第二箭也离弦而出。
凌青芦的箭本该是百发百中的。
可这一箭却再度扑空。
因为林守溪消失在了原地。
凌青芦四下环顾,不见他的踪影,却听叶清斋提醒道:“小心后面!”
凌青芦惊觉已晚。
林守溪已抓住了她拉弦的手腕。
“难得凌大神女还记得晚辈的名字。”
林守溪站在她的身后,一点点将她的手从弓弦边拉开,他说:“当年冰海之畔,凌大神女所‘赠’箭矢,晚辈也都还铭记于心呢?”
“你这贼人,侥幸破入人神而已,安敢猖狂至此?”
凌青芦的长发变成了盛夏的火红颜色,宛若流火,她从腰侧的箭囊抽出箭,只将把它当作匕首刺来。
林守溪不闪不避。
箭刺在他的身上,被不朽灵根折断。
“怎么可能……”
凌青芦看着毫发无损的他,震惊不言。
“你们还不明白吗?”林守溪凝视她的眼眸,说:“罪戒之剑为了控制你们,不仅将赐予你们的力量收回,还夺走你们原本的力量,你们现在所谓的人神不过伪境,一戳就破。”
“不可能!!”
凌青芦摇头,红发变成了银白之色,她失神道:“怎么可能?陛下说过,只要我们守在这里,只要我们等到陛下回来,陛下就会领我们登神!你休想惑乱我们心神!!”
凌青芦不再用弓,而是直接拔剑朝他刺来。
“晚辈也送凌神女一些礼物。”林守溪只说了这一句。
十招之后,凌青芦也滚到了叶清斋的身边,她已落败,弓箭与剑皆被夺走,身躯被金焰做成的线绑住,受缚不能动弹。
“你放开她!”叶清斋怒目而视。
然后,叶清斋也被绑了起来。
这两位曾经叱咤风云让世人敬仰的大神女,如今就这样被捆缚着趴在地上,林守溪抽出金焰化作长鞭,直接打了下去,新仇旧恨在鞭声中宣泄。
神女的痛哼不断响起。
凌青芦傲气未泯尚在坚持时,叶清斋却不堪受辱,率先崩溃,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央求道:“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凌青芦睁大了眼睛,她决计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她一直敬佩的叶姐姐口中说出。
“清斋姐姐,你……嗯哼……你怎么能向这种人屈服?!”凌青芦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清斋仿佛没有听见,她别过头,用哀求的语气说:“别打我了,杀掉我吧……你有能力杀掉我的,对么?”
林守溪停手了。
“我不杀你。”他说:“我要将你留下。”
“留下?你留下我做什么?”叶清斋问。
“镇守神殿。”林守溪淡淡道。
叶清斋木然,接着,她真正崩溃,泪流不止。
林守溪收起金焰,继续向恶泉大牢走去。
叶清斋也凌青芦解了束缚,却都没了反抗之心,任由他离去。
恶泉大牢的门口。
一位莲袍女子孤独而立。
林守溪到来时,她才轻轻回过头来,她的眉目间,清冷与妩媚不断变换。
“你来了?”时以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