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阁那日,十里红妆,道不尽缱绻旖旎,桃花绚烂。青庐交合卺,锦上添繁花,我听见有人在低吟浅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俏。
度春朝,枕良宵,软玉温香尽妖娆。夜夜与君好。
与太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我萧嘉禾一生之幸。
倏忽山雨欲来,过往犹在残梦中明灭,良辰好景虚设。梦里有明灭的光微微刺痛着我的眼睛,熙攘喧哗蜂拥而上,自下狱以来,我没有一刻睡过好觉。
“罪女萧嘉禾——”
尖锐蔑视的高音在呼唤我,我懒散起身,牢狱冷而僵硬的木榻硌得我的腰背酸痛不已,我眸光涣散间,看见太子的贴身宦官来传达君意。
他睥睨着沦为阶下囚的我,我乃当今太子妃,母亲是郜国大长公主,皇帝是我表哥。一朝落狱,也是被我母亲的罪孽无端牵连。
“这是太子写下的和离书,过目吧。”
冰凉的话,撂下一片轻飘飘的花帘纸,我抬眸相迎,透过光,能看见白纸黑字间隐约暗蕴着勾勒的五瓣桃花萼片纹。这让我不禁想起,为太子绣的蹀躞七事莲花囊还没有完工。
却先等到了他的和离书。
我拔簪待罪,伏拜在地,颤抖的指尖抚过纸张上一笔一画,太子的隶书一向蚕头燕尾,质朴奔放,一气呵成。摆在我眼前的真迹却是拖沓停滞,由于笔尖迟疑凝聚的墨滴了又滴,重叠泪痕,我能想象出太子是如何忍痛落笔。
休妻形势定然是陛下所逼,即使我再悲伤心中也有所舒缓,我捡起那张纸,将和离书轻轻吟诵:“太子李诵,萧氏嘉禾,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的语调安宁沉稳,荣辱不惊,宛若当年桃花纷飞,我伴在君侧,怡然自得地吟诵着太子喜爱的诗经。
“我要见太子。”我请求说。因为我自信,凭太子对我的宠爱,他会救我于水火。
传话的宦官嫌我不知天高地厚,又或是担忧时局,不耐烦的语气充满了怨忿,“一纸放妻书送来,你就歇了心思吧。郜国大长公主行厌胜巫蛊之术诅咒君王,祸起萧墙,累及东宫,甚至惹得陛下欲改立舒王为太子,沸沸扬扬,东宫危矣,若你心中还在乎太子,就认下这一纸和离吧。”
他说完就离开了,留下我鄙夷不屑的面庞,陛下确实偏爱养子舒王李谊,嫌弃太子守旧怯弱,缺乏君王魄力,这才致使我母亲愚昧糊涂,豢养面首结党营私,行巫蛊之术咒君王早死。
可是这一切与我无关,甚至母亲被人告揭,我还一度以为是冤狱。
我不认命。
我与太子的姻缘历经七年,虽未孕育,但我们倾盖如故,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情谊甚笃。反观太子还是郡王时就伺候他的王良娣,虽然儿女双全,可他们白首如新,寂寥无话。
母亲常催我生育,这样才能更压上王苔微一头。我只是淡然一笑,顺其自然,认为只要有太子的宠爱,我依旧是人人尊敬羡慕的太子妃。而且我认为“王苔微”这个名字起的一点也不好,怎么会有父亲给女儿起这么纤弱渺小没有福气的名字。
有一年花神节,自古民间流传花王掌管人间生育,后妃们都图个吉利拈花行酒令。群芳争艳,诗酒年华,王苔微实至名归地拈到一签苔花,她却面色忸怩不愿展露镌的签语。
打趣笑谑中有促狭伶俐的姐妹抢过,笑着念给大家听:“签上题曰:春华秋实。诗云:苔花如米小,也学……也学牡丹开……”
笑语盈盈声渐弱,众姐妹变了变色,有窸窣说此签僭越无礼的,也有人质疑诗句难寻出处,胡诌一通。
这个时候,必然要显示我太子妃的气度,展颜笑说:“无妨,抓阄本就没有道理依据可循,图个吉利,谁福谁祸也不必当真。”
轮到我掣骰拈签时,我将签筒摇了一摇,拈出一支画着木槿花的签,题着“花开无果”,签下镌的诗句是:莫言富贵长可托,木槿朝看暮还落。
此签不吉。
一语成谶。
萧家坐罪,沦为阶下囚的我黯然神伤。可我手中依然有筹码,太子的宠爱就是我的筹码,只要太子还没有亲口说放弃我,哪怕不当太子妃,哪怕没有荣华富贵,我一概不会自怨自艾。
今年又是三月天,桃花盛开的日子,我出阁走过的那条十里红妆的桃花街,不知道是否比当年还要锦花绚烂。我将目光投向狱牢四四方方的小天窗,仿佛可以听到落英缤纷的漱漱声。
我想,等太子将我救出去了,还要和他携手去赏十里桃花。就像当年桃花乱红缠绵如红雨,我们并肩的身儿轻沾花瓣,青丝也落入芳香,他为我贴桃花钿,我为他唱桃花落。夫妻双言欢,春色满长安。
再有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皇帝的御前侍卫谨终。
他不是空手而来,则是恭恭敬敬端了一壶酒,银色的胡瓶,酒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