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颤,大约知道他是来执行陛下的意思。
好几次陛下对太子发怒或者不满,谨终侍卫会帮着太子说话,以消圣怒,所以我并不讨厌他。
于他微微一笑,我先问他:“东宫可还安好?太子,可还是太子?”
虽然太子已休妻,谨终仍以参太子妃之礼拜我,语气恭敬得令人舒服:“三朝元老李泌谏言君上,力保太子之位,萧娘子可放心。”
我冷眼望着那壶酒,泛着寒白色的银光,语气比它还冰凉:“如果是陛下之命,恕我难从,我相信谨终侍卫也不会为难我,我只想见太子一面。”
“我就是代太子而来。”他慎重地说,将端的酒又朝我进一步。
见我不肯接过,尔后他叹息一声,从袖中拿出一个粉紫色的莲花囊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指尖触过针脚细密绣的太子乳名,只是可惜桃花还未绣完。囊中沁人脑神的桃花香料是我放进去的,对太子头风发作的旧疾有益处,还有一把小桃木剑,是为了辟邪用的。
若是没有这个桃花囊,我兴许不信,可是私密的闺阁信物都交与他人了,由不得我不信。
分明他的话缓和温柔,却像插入我心头的一把利刀,我攥着桃花囊心痛不已,下狱我没有流泪,收到和离书我没有流泪,这一刻,颗颗晶莹泪,泪洒桃花囊。
我声音哽咽:“太子,他……还说了什么?”
“死当长相思。”他低眉,似乎是不忍看我,额首碰地,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尔后拜别离开。
想来,他对我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还是去年奉天之难,他率兵出征前对我说的话。
没想到,如今也只剩下短短五个字,死当长相思。
他安然无恙,我已无活路可逃。
天家无情,我早该想到,只一味沉浸在虚无缥缈的爱情里。我觉得堂堂太子救自己清白的妻不难吧,以为他会枉顾生死救我出去,我已经做好了抛弃富贵的打算,他却做好了让我死的打算。
连最后一面也不肯来见我。
都说太子生性怯懦,畏惧天子。可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怯懦,无非是不够爱罢了。
就这样,认命了吧。
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忽觉得唇干口燥。我伸手,去拿那盏胡瓶,里头竟然是我爱喝的桃花酒,心中凄凉悱恻,倒酒的手微微颤抖,我努力,舍不得让酒溅出来。
我举起酒盏,丝毫没有犹豫,味道亦如当年与太子交杯的合卺酒,水映桃花酒满卮。
入喉桃花香,酒洌清甜。
我清晰想起来太子未完成的诺言,他曾说,摘长安城最鲜嫩的花,要为我酿一坛桃花醉。
可是等桃花谢了,他才拍拍脑袋说明年。
我想起来和太子相识,那时候是代宗皇帝的千秋节,芙蓉阙下万民曲江池赏雪,鹅儿白雪与烟水红花衬成红装素裹。我与家兄争彩头打起雪仗,争急眼了,他抡起比我脑袋还大的雪球,他追我逃,我逃不过……“啪”的声裂,雪球爆炸,替我挡了雪球的太子摔向旁边的幄帐,北风萧萧吹得彩绸蒙了他的眼,勇敢而坚毅的身躯差点儿摔入曲江。
那时太子还是宣城郡王,也才和我差不多高,却毫不犹豫为素不相识的我挡了一击。
钩吻渐渐发作,原本味苦而辛的毒药,掺着桃花酒的香甜,像极了以前,太子为我煎熬的药总有丝缕的清甜。
血从我的口鼻涌出来,一颗颗红豆似的在地面四处滚开。我的视觉开始模糊,软绵绵的身体倒向冰凉彻骨的地,好像冬日里睡眼惺忪的我,一伸手就能懒散地将早起的太子拉回被褥。他无奈被我蜷着,轻轻嗔我:“睡懒觉的还要个垫背的,阿禾啊,福享尽了噢。”
我恍惚想起,上次太子唤我阿禾,还是在上次,上次我……
血涌的更快了,我的意识一寸寸地被湮没……
我听到狱卒高呼:“罪人萧嘉禾,殁——”
我听到桃花开的声音,听到街上十里红妆嫁新妇的喜悦,自那遥远的时光传来。
渐渐的,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尘世归为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