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尘快马加鞭,去了兰阳。
一路颠簸并不好走,而他只恨不得再快一点。奔波十几天,弯弯绕绕,离兰阳却还有一大段距离。他没带多少干粮,全靠水支撑着过。他常年在南方生活,越往北走,越觉得干燥难耐。
但他只要想想陆衢寒,也就都咬咬牙忍过去了。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预感越来越强——也许是他离开了陆衢寒的不适应,也许,是真的有什么事要发生。
仔细想想,他也并不知道陆衢寒想做什么。他只觉得出发前的陆衢寒越来越奇怪,但他说不出,也问不出。
这夜,他做了个梦。
一个缠绕了他八九天的梦。
……
那是在张忱翊刚来的第三天。这天又下起了雨,正好傍晚凉爽,歇了琴,陆衢寒索性撑了伞,和慕尘上街去了。
“慕尘,今天在外面吃吧?我想喝酒了。”
“好。”
慕尘笑着,自然而然地给陆衢寒撑着伞。慕尘英姿飒爽,再加上陆衢寒平日很少出门,两人结伴而行,就很惹眼。走到酒馆,慕尘熟稔地点了菜。
“一盘青笋,一条清蒸鱼,一盘芝麻团,再来些梦湷吟。”
陆衢寒看出慕尘的口型,拒绝道:“慕尘,我今天不想吃鱼。”
“那瑾熠想吃什么?”
“青笋就够了。”
慕尘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了陆衢寒身上,然后向陆衢寒投去了一个责怪的眼神。
“吃这么少怎么行,多少吃点肉吧。而且,下雨还穿这么少,染风寒怎么办。”
陆衢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饭菜既上,两人沉默无言。
“慕尘今天怎么了,不开心吗?”陆衢寒察觉到慕尘心中有事,问道。
慕尘也不隐藏,点了点头。
“慕尘有问题要问我吧。”
“嗯。”
“想问什么?我的过去吗?”
慕尘默认了。
“我知道瑾熠是神仙,可除此之外,我似乎一点都不了解瑾熠。”
陆衢寒拿起酒杯,慢慢喝完了里面的梦湷吟。
清冽的酒香入喉。
“在我入沉雁门之前,我是皇帝。”陆衢寒笑着开口,缓缓讲述了他的过去。
“如你所见,我痴迷琴棋书画,对治国兴邦实在是没什么兴趣。自然,一代王朝葬送于我手中。”
慕尘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也许是后来的林家皇帝也觉得我是只不过是个书生,他没有处死我,我也有幸遨游天地,隐于山野。”
“瑾熠……”
“起初,我的名字并非陆瑾熠,我姓赵。”陆衢寒笑,“后来我在山中遇到了一个人,他和你一样,叫暮晨。夕阳暮色,熹微晨光,暮晨。”
慕尘苦笑。
“他是个樵夫,却偏偏喜欢听琴。我所想,他一定会明白。暮晨之于我,就宛如子期之于伯牙。”
“原来是这样。”
“后来,暮晨先我一步而去。也许是我命里有缘吧,最后我入得沉雁门,做了一个小小的琴师。至于后来落下沉雁门,慕尘你也都知道了。”
慕尘沉默了。陆衢寒看慕尘若有所思,继续道:
“慕尘,你想过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问题在我做皇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是什么?”
“坐拥天下盛世,万人顶礼膜拜,怎比得上我这一生随心所欲?不为忧困,不为世俗所缚,但享入怀清风,大好河山。吾之所求,唯琴与知己,自由自在罢了。”
慕尘喝了一口酒。
“慕尘你呢?”陆衢寒夹了一块鱼肉,给了慕尘,“慕尘你这么好,一定想要百姓安康,盛世太平长安吧。”
慕尘却否定了。
“天下太平是将军需要操心的事情,我想要的,只有瑾熠你一人。”
陆衢寒看着慕尘的字——纸上铿锵有力的瘦金,和他的如出一辙。
原来不知不觉中,慕尘已经练会了。
“慕尘,吃饭吧。”
窗外,不知是哪家放了烟火。它腾跃而上,寂静的夜空瞬间绽放,点燃了平静的街道。
慕尘看着陆衢寒,一语不发。灯火下,陆衢寒发上的那支木槿银簪亮着温润的光。
……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赵氏政权覆灭,林氏夺了天下。
陆衢寒——不,那时候他还姓赵。然而时间太久,他自己都忘了他原本的名字。就连现在“衢寒”这个名字,也是在他转世来陆家,生于寒冬时父亲起的。
他原本只有一个陆姓,和一个“瑾熠”的字。
那时的陆衢寒一身黄袍,在偌大的皇宫中看着四处逃窜的太监宫女,依旧泰然处之。他坐在龙椅上,淡然自若抚着琴。
身后的宫院中,是数不清的字画。
琴声悲凉,似一缕烟盘旋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近臣侍卫皆奔逃,只剩他一人,面对着初生的朝阳。
终于,林氏初代皇帝林章锋走进了皇宫。他手中拿着长矛,身上的铠甲却没有一点肮脏血污。他只一挥手,铠甲唰啦一声响,身后起义的军队便将陆衢寒围了起来。
陆衢寒也终于停下抚琴的手,抬起了头。
林章锋比陆衢寒高很多,盔甲还未摘,若是陆衢寒没有被士兵围着,旁人看了也许是以为他是临危受命的将军。
可惜了,到了陆衢寒这里重文轻武,哪里又还需要将军呢?
陆衢寒笑了。
“皇帝,赵氏的天下已经亡了。”
“我知道。”
他是真的不像个皇帝,造反的人用刀指着自己也不恼怒,就连自称,都不用“朕”。
“你是要囚禁我或是杀了我都无妨,我毫无怨言。只是请你善待这些字画器物,莫让它们再像从前乱世那般流离失所。就请你,把这当做我最后的愿望吧。”
林章锋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狠狠揪住了陆衢寒的衣领。黄袍此刻在陆衢寒身上已经毫无威严气息,倒更像是秋日里快落的花。
“贪官污吏鱼肉百姓,你身为皇帝不闻不问反倒沉迷于这些东西!难道对你来说,天下苍生还比不上这些死的玩意儿?!”
“林章锋,你知道你为何能一路直攻皇城路途无阻吗?虽然我朝中没什么武将,但一开始就将你剿灭也并非难事。战争一起,百姓定会受苦,我不反抗,也只是为了减轻点百姓的痛苦。”
林章锋愣了愣,随后更加愤怒。只是这次的愤怒,有些强装的意味。
“胡扯!你要是真的怜爱百姓又怎么至于成了今天这样!”
“朝中百官都说我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帝。怪就怪我,实在是没有这才能,也没有这心。所以这天下给你,我心甘情愿。你来了,我也自在。”
林章锋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陆衢寒。半晌,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围着陆衢寒的士兵退下。
“你走吧,我不杀你,反正你只是个耽于琴棋书画的无用之人。那些书画我欣赏不来,但我会善待它们。”林章锋转过身,背对着陆衢寒,“毕竟你我归根结底,还是有同一个老祖宗。”
陆衢寒对林章锋弯下了腰,然后脱下龙袍,只拿走了手边的木琴。他于朝拜林章锋的众人中踽踽独行,毅然决然走出了皇宫。
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于一声声万岁之中,轻声地对那些宫中的字画说了一句,“再见”。
那天清晨,是新朝的初晨,是盛世的再生。
也是陆衢寒的重生。
十几年过去,林章锋是个好皇帝毋庸置疑。他在位时,天下太平,政治清明,百姓安乐。这让陆衢寒觉得自己好歹做了个还算正确的选择,没让江山社稷彻底毁在自己手里。
漫长的时光中,他一个人遨游山川河流,而无论岁月如何残酷,他都没有衰老。从那时,陆衢寒便知道自己可能有所谓的“仙缘”。他是欣喜的,因为这样他至少不会入土,可以一直听着自己喜欢的琴,活下去。
一段时间里,他隐居于山中。闲了就饮些清酒,实在困顿了就采些药,或是给富贵人家写题字写诗。他过得很清贫,但他的琴却永远都是上乘之品,不肯将就,也不会将就。
有一天,陆衢寒在山中抚琴,一个樵夫也许是累了,见了他也不说话,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静静听,入神时还闭上了眼睛,似乎跟着琴声一起飞到空中俯瞰人间去了。曲罢,樵夫还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曲,好曲!”
“仁兄会听琴?”
说实话,陆衢寒实在不认为一个山野村夫会听出琴声的好坏。
“我去市集里卖木头,常常听到酒馆舞伎弹琴,”樵夫放下斧头,喝了口水,“那些曲子千篇一律,俗的不行,偶尔想听点淡雅的吧,也没钱去听。今天有缘分啊,在这听到先生弹琴。”
“若是喜欢听,以后可以常来。”
一个人呆了这么久,有时候也需要和人说说话。
“先生就住在山里?”
“嗯。”
“哦……那不错,就是这山里有野兽,先生可要小心点。”
“嗯,仁兄怎么称呼?”
“我叫暮晨,早晨和晚上那个,暮晨。”
“在下陆瑾熠。”
“锦意?”
陆衢寒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瑾熠二字。他实在太穷,买不起好纸好墨。偏偏他曾是帝王,又喜欢文墨喜欢得紧,残次的东西入不了他的眼。
不过即便是用树枝,他的笔法还在,依旧苍劲有力。
“瑾熠你也会这笔法!”暮晨惊喜地看着地上两个瘦金体的字,叹道。
“暮晨兄也会?”
“不敢说会,只是模仿赵氏帝王模仿得有点像,比不上瑾熠你。”说着也拿起树枝,随意写了几个字。力道笔法虽和陆衢寒有差距,但显然是曾经费过心练过,有规有矩,不是毫无章法。
陆衢寒这才对眼前这个樵夫有了改观。
“暮晨兄可以靠字吃饭,何必干伐木的累活?”
暮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虽然喜欢写字,不过养家更重要,这小城里哪里需要这么多题字的人?还是伐木来得实在。要是我没有妻儿要养活,也许会专攻字画吧。”
陆衢寒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暮色洒了下来,林间一片阴翳。
“不早了,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呢,改天我再来找你,走了。”
暮晨跟陆衢寒道了别,背着柴木快步离开了。陆衢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原地,想着方才暮晨的话。
樵夫尚能分出轻重,为何他一个皇帝还和孩子一样任性,只顾自己沉迷于字画,不顾天下百姓之安危?
他叹了口气。
时光流转,一年又一年,两人逐渐熟知。暮晨并不会经常来,但每次暮晨来时,两人都相谈甚欢。
尤其是,听琴。两人宛如伯牙与子期。陆衢寒所念,暮晨必得之。
譬如。
琴声连绵,不骄不躁,没有过分修饰,只是不间断的流淌。
“江水。上善若水任方圆。”
琴声急切如疾风骤雨,最后归于一声稳重悠远的长鸣。
“高山。风雨不动安如山。”
琴声柔和如细雨,暮晨便得细雨,琴声冷冽如寒风,暮晨便得寒风。他一辈子没去过远方,只在山中和山下小城来来往往,但似乎,他就在陆衢寒的琴声里,看到了全天下。
转眼,便是四十年。陆衢寒依旧年轻,暮晨却从当年的年轻力壮,变成了白发苍苍两鬓斑白的老人。他再也背不动木头,也拿不起斧头。虽然他两个儿子都在京城做官,他还是选择了在这山林里待着。一来不给儿子们添麻烦,二来,陆衢寒的琴音,也能给他的人生画上个完美的句号。
“原来瑾熠你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