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晨苍老的声音在安静的林间显得格外突兀。他看着依旧年轻的陆衢寒,声音稳重如钟。
陆衢寒没有说话。
“瑾熠,再给我弹一曲吧。”
暮晨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透亮。黄昏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好像要给他送行。
正值开春,林间开了许多花。
“好。”
这是陆衢寒弹过的最煎熬的一首曲子。
人生是没有几个十年的。他看得出来,暮晨今日,恐怕是最后一次来了。暮晨终归要化作一石一土,就像早晨总归会迎来迟暮。
无比熟稔的曲子,被陆衢寒弹得十分慌张,陆衢寒就像一个年轻将军,面对泱泱敌军不知所措——生老病死,从来都是打不败的敌人。他将所有会的曲子胡乱地糅在一起,无赖一样延长曲音,就好像琴声不结束,暮晨就不会离开一样。
“瑾熠,你乱了。”
陆衢寒无法静心,索性停了琴,与暮晨在夕阳下对视。
“我老了,上山来已经用了我全身的力气,下不去了。”
“不会的……”
“瑾熠,你要知道生老病死不过常事,你无需如此慌张。”
“可是……”
“知己虽难得,但并非不可得,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了。你的路还长,总会有能懂你的。”
然后暮晨拿出一幅画给了陆衢寒:“早就想送给你,奈何记性不好总是忘。”
陆衢寒打开,是一幅山水画,没有章法,但却是陆衢寒到那时见过的最好的一幅画。画上有高山,有江河,有百鸟鸣啼,有群芳争艳,暮晨将陆衢寒琴声中所蕴含、所讲述的一切都画上了这张纸,然后送给了陆衢寒。
“我是个粗人,也不懂什么文人情怀。什么菊,竹,牡丹,对我来说都一样。它们盛开,就是最美的风景。我把它们画在一张纸上,也就算是把我心里最美的景色送给瑾熠你了。”
陆衢寒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
他突然想起了他为皇帝时,身边无一知己的时日。妃嫔为讨他欢心,带着目的性去画花中君子,然后拿到他面前,试图换得个“红颜知己”的名号。陆衢寒心里清楚得很,常常一挥手,“赏”,然后打发走妃嫔们。可没人知道,他向来是不慕什么梅兰竹菊的。他自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凡间俗人,又何必去故作风雅高洁。
然而如今,暮晨和他抱有的是同种想法。
知己何处觅?这个缠绕陆衢寒很久的问题,终于烟消云散。
画上,万重青山的旁边,是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长庚启明照远道,沧海天涯熠生辉。
“其实我的本意是亦生辉,只是写亦字时不小心写错了,干脆就改成了熠。”
暮晨咳了咳,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算是下不去了。”
……
后来暮晨走了,陆衢寒卖了一张琴换了些钱,厚葬了他。
然后陆衢寒离开了。暮晨既已不在,他也该重新启程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陆衢寒入了沉雁门,进了仙界,然后在众多神仙中做了个小小的琴师。
也许是他做过帝王,也做过隐士,大起大落之后,他身上总有种无欲无求的感觉。他很俊美,也很温柔,只是温柔之中总是有一层隔膜。他和谁都认识,但和谁都不熟,一天一天只是跟随乐队来来往往给宴会奏乐。平日里他总是一身白衣,云淡风轻,让人忍不住侧目。月光也好像颇为赏识他,常常像一位忠诚的追随者,照亮他,给他的背影披上一层漂亮的纱。
日复一日跟随乐队的他,终于被一个勇敢的小无赖注意到了。
司徒明月,一个巡逻的武将。
司徒明月第一次看到陆衢寒时,眼神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一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
司徒明月碰了碰旁边的武将,装作不在意:“那个人是谁啊?”
“他啊,陆瑾熠,琴仙。”
“哦。”
“怎么,看上了?”
“说啥呢,”司徒明月踹了旁边人一脚,“我就问问咋了。”
“是是是,对对对。”
“不过他好好看啊……”司徒明月还想着陆衢寒的脸,还有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你刚才说他叫啥?”
“陆瑾熠。你是聋吗?”
“我又没读过书,记不住很正常好不好。瑾熠,怎么写?”
“这我哪儿知道,想知道自己去问呗。”
“这我上哪儿问去啊,我又不知道他住哪儿。”
“喏,”旁边人努了努嘴,“那边有个舞女,他们都是仪仗队的,你问问就知道了。”
“哦。”司徒明月应了一声,然而刚要迈步,就又犹豫了。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啊?”
“只要你自己不觉得你是变态你就不是变态,赶紧去吧你!”
司徒明月这才去拉住了那个舞女。
“小姐姐~”
“这不是明月嘛,”舞女笑。司徒明月是巡逻队里出了名的“花少爷”,嘴甜,长得也是一副少年样子,可爱的紧,特别讨女孩子喜欢:“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陆瑾熠?”
“知道啊,琴仙。怎么了,是不是知道他住哪儿啊?”
“可不嘛~”
舞女打趣,装出一副失意表情:“怎么现在男男女女都来打听琴仙,我们这些姑娘都不被放在眼里,可是有苦说不出啊——”
“哪有,姐姐你最可爱了。”
“就你嘴甜。你啊,知道忆往山吧?你走进去就能看见一个小房子,琴仙就在那儿。不过你小子可悠着点,要是跟现在一样油嘴滑舌的指不定琴仙揍你。”
“好好好,谢谢姐姐啦~呐,这个给你!”司徒明月从拿出几个果子塞到了舞女手里,“今天刚摘的,新鲜着呢!”
说完,就跑回了队里。
“哎老宋,咱啥时候换班啊?”司徒明月悄莫声的问了问刚才那个人。
“换班?你想干嘛?”
“我打听到琴仙在哪了,我想去看。”
“在哪儿啊,他那么好看我也想瞅瞅。”老宋也把脑袋凑了过去。
“去你的,我打听到的,才不告诉你。”
“你还给我在这皮?”老宋二话不说给了司徒明月一个脑瓜崩,“换班一时半会没戏,不过你可以调到上午去。”
“啊?为啥是上午?”
“听他们说陆瑾熠常常清晨抚琴,你呢,因为晚班天天睡懒觉,你调到白天,正好上班路上路过听听。”
“我还想睡懒觉……”司徒明月痛苦道:“算了!我忍!”
这天下了班,司徒明月走向了忆往山。山中有浓浓的雾气,还有不知从何方传来的鸟鸣。司徒明月拿下头盔,上面的红巾颤了颤。他手里还拿着长矛,第一次进山地他傻愣愣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来听琴?”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司徒明月的脸唰的红了,更加不知所措。
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陆衢寒。
回头一看,果然是。陆衢寒一身白衣,手中拿着些刚打来的清酒。他笑着看着司徒明月,浅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嗯,嗯……我听老宋说你弹琴好听才来的!”
“从何而来不重要。”陆衢寒走到了司徒明月前面,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中。司徒明月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陆衢寒,看着他有些瘦弱的背影,看着他束起的发,看着他提着酒的骨节分明的手出神。
“到了。”陆衢寒带着司徒明月走到了一个屋子前,可司徒明月一直在发呆,没注意陆衢寒已经停下来了,直接撞到了陆衢寒背上。陆衢寒被他这一撞没站稳,向前趔趄了一下。司徒明月也没多想,直接搂住了陆衢寒。
“对,对不起!”司徒明月这下脸真是红透了。
“不打算松开我吗?”陆衢寒只是笑了笑,示意司徒明月把腰上的手拿开。
完了,司徒明月彻底无地自容了。
“冒犯,冒犯琴仙了!”
“不用叫我琴仙,叫我陆瑾熠就好了。”陆衢寒走进屋子,拿了琴出来。
琴旁边,就是那张暮晨送给他的山水画卷。过了这么久,纸已经变的干了,颜料也失了光泽。
“这怎么行!我刚才撞了你,现在还直呼其名,太失礼了!”
“那你要怎么赔偿我?”
陆衢寒坐在了屋子前的石桌旁,放好了琴。
“我,琴仙你要我怎么赔偿……”
司徒明月这下懵了——这不是他平时撩妹的技巧吗?怎么这会儿反倒是他手足无措了?
“你去把沉雁门上的金子取下来送给我,让我换一套新的琴弦吧。”
“可,可沉雁门哪儿有金子啊,那就是个青铜门!”
陆衢寒这下真被逗笑了。他本来就是看司徒明月比他小,想拿他开个玩笑,谁知司徒明月这么认真。
“你叫什么?”
“司徒明月。”
“明月,嗯。”陆衢寒细细思忖了下:“想听什么曲子?”
“我……琴仙你弹的我都想听。”司徒明月哪里知道什么曲名,不过他总算是缓过神,找回了一点“嘴甜”的优点。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陆衢寒将手轻轻放到了琴弦上,对着司徒明月扔来一个通透的眼神,“既然你叫明月,那我便赠你一首《明月》吧。”
说罢,便抚起了琴。
静谧夜空,檐下一盏青灯。琴声似尘埃飞扬,马蹄踏雪,又似明月高悬于夜空,高处不胜寒。
司徒明月听呆了。
陆衢寒看着发呆的司徒明月,笑了笑——自他记事以来,他身边就没有比他小的人需要他照顾。司徒明月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弟弟,对他来说新鲜而又可爱。
他伸出手,轻轻弹了弹司徒明月的额头。
“在想什么?”
对上陆衢寒双眼的那一刻,司徒明月的内心彻底炸了:这是谁撩谁?不不不,陆衢寒肯定没有撩他的意思,肯定是他自己,有一颗“少女心”,经不起撩。
“没,没什么,真好听!琴仙就是琴仙!”
“你啊,小孩子。”
陆衢寒递给了司徒明月一壶酒,然后两人对坐至月上柳梢,从鸣声四起,到万籁俱寂。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司徒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深夜。
一眨眼,人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琴仙,我以后还能来听你弹琴吗?”
陆衢寒并未直接回答。
“叫我瑾熠就好。”
司徒明月听了,有些丧气,他以为陆衢寒一定是不喜欢他来,于是道了别,失魂落魄回了队。结果和老宋一说,老宋气得直骂他不开窍。
“琴仙意思是说让你不用跟他客气,麻瓜!”
司徒明月恍然大悟。
然后寂静的夜晚,巡逻队里传来了一声嚣张得意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徒明月!”众人愤怒,“你不想睡就给我们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