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接受,司徒明月难以接受。
但是久而久之,他也就接受了。大多数情境下,自我安慰总是会奏效。
不就是憋着不说?总好过让陆衢寒转世入轮回忘了他,也总好过两人天上地下遥遥相隔。
陆衢寒因为听不到,所以不去私塾,由陆老爷和陆夫人亲自教书。其实陆衢寒也不需要教,他懂的东西远比陆老爷和陆夫人多。但他也不得不演一下,否则外人听了,还不觉得陆衢寒大病一场死里逃生之后突然变得天赋异禀博通古今很奇怪?
至于他的琴技,则更令陆老爷和陆夫人惊叹。原本的陆衢寒资质平平,琴音不尽如人意,但现在的他不用多说,毕竟有琴仙之称,琴音称得上人间一绝。久而久之,城内城外的人都知道陆衢寒的琴声动听,慕名而来的人很多,也时常有过路人在陆府门外驻足聆听。
但很少有人见过陆衢寒。
司徒明月,也就是陆子程,他不喜欢琴,也不喜欢读书。但毕竟现在是陆府的人,面子上还得去私塾。所以两个人每天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久,亲密时,也只有晚上。而长大后,两个人也没有理由再睡在同一间房。
陆衢寒是喜欢司徒明月的,但这份感情到了凡间不能过分显露。若是让陆老爷和陆夫人看出端倪,若是让暮城人得知,该如何解释?
所以陆衢寒暗暗下了决心。
“就让明月死心吧。”
他只是个凡人了,即便心动,最后换来的也只是阴阳相隔。他不忍心让司徒明月为他等,为他白白耗费时光,所以他并不打算开始些什么。
而后,他想起了暮晨。
这回,他好像长大了,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当皇帝时那样只顾自己而不顾他人了。这回他不能再任性了,毕竟他的背后,还有整个陆家。
他不能让自己坏了陆家的名声。
所以一切开始向着决绝的方向行进。
……
不知过了多少年的某一个清晨。
“去上学吧,子程。”陆衢寒给陆子程整理好衣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目送着他离开。陆子程也习惯了,笑着挥了挥手,走向了私塾。
每天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陆子程想。他坐在窗边,托着腮看着教书的老头子唾沫横飞神采飞扬,却一点都没听进去。经文左耳进右耳出,思绪跟着空气一起漫游不知去了哪里。
得空,老头子终于走了,学生们也纷纷去书院里透气,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就剩了陆子程和另外一个人。那人坐在一个高高的书架下面,一身少爷打扮,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他也不是什么好学的人,老头子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睡觉。
但奇怪的是,老头子不管他,学生们也当没看见他。
自然,他的身边也没有人。
“应该是被孤立了吧。”
陆子程认得那人,他叫岳铭。
岳铭是出了名的怪人,他总是阴沉沉的,一双眼睛带着很重的戾气,被他看一眼都要浑身发冷很久。他很少说话,基本没人听过他的声音,只知道他是外城地主家的庶子,剩下的,也就一无所知了。
陆子程对岳铭并不感兴趣,他靠在墙边想着陆衢寒,恋恋不舍回想着仙界的生活。
面前的纸上,已经写满了瑾熠两个字。
他想起这些年来,每天早晨陆衢寒总是起得很早,给他做他喜欢的小馄饨。每天都会给他束发,然后不管多晚,都会在院子里为他点灯,等他回家。这一切本没有什么,但陆子程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想起老宋。
“琴仙也许把你当弟弟呢?”
这不过是一句曾经的玩笑话,那时无论是老宋还是司徒明月都不相信,但放在如今,却好像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谶语。
不一会儿,老头子拿着戒尺回来了,一副谁不好好听课就要打手的厉害样子,学生们大呼惨,只能一个个正襟危坐好好听了。
“咳咳……老夫看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是不想出息了是不是?”老头子敲了敲拐棍,众人沉默,以为老头子要发火,谁知老头子今天心情好,说,“这个经书啊,背多了是很枯燥,这样,老夫给你们讲讲星宿吧。”
众人这才来了兴趣。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这天上的星宿多啊,咱们就从最厉害的太阳讲起——”老头子话音刚落,陆子程就怒了:太阳神景可是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现在老头子讲太阳,这不是找死?
“陆子程你要做什么?给老夫乖乖坐好了!”
陆子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岳铭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说到太阳,就不得不提这个启明星——”老头子清了清嗓子,莫名其妙开始念诗:“万甲胸中,问谁似延安范老?当家事,出藩入相,黑头俱了——绿野徜徉聊雅志,紫宸寤寐思英表。向修门、何日衮衣归,天教早。诹吉卜,维熊兆。徵瑞梦,长庚耀——正尧蓂仲夏,八飞叶小。千日早从菑疾退,一觞恰趁笙歌绕。算灵椿,何似栎堂春,他,犹少——”
一顿摇头晃脑念下来,虽不明就里,但众人都笑了。陆子程托着脸,心想原来自己这么厉害,在人间还有诗,也有一些得意。
人群中,唯独岳铭没有笑。他的视线停留在窗外,不知情的人看来,也许会以为他在看陆子程。陆子程察觉到有视线在自己的方向,逆着看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岳铭身后那个高高的,放满了杂物的书架摇摇晃晃,上面有很多废旧的瓷器,正摇摇欲坠。
“躲开!”
陆子程想也没想,直接扑到了岳铭背后。书架轰然倒塌,瓷器掉在地上,碎得一片一片。陆子程将岳铭完全挡住,撑起书架的胳膊上却被划得鲜血淋漓。陆子程疼的“嘶”了一声,看着呆滞的众人,骂了一句。
“啧,帮我一下啊?!”
话出口,才有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扶起书架,给陆子程递上了手帕。
“哎,这群呆子……老头子,你下回能不能收拾收拾东西,别什么玩意儿都往一个架子上放行不行?又不是穷得买不起书架,真是……”
“谢谢。”一旁的岳铭突然开口,道了谢。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没有平日里那么凶狠,但声音,却是意料之中的令人不悦。
“小事,不用谢。”
转眼到了中午,学生们结伴去吃饭,陆子程也饿了,起身打了个哈欠,准备离开。一旁的岳铭却丝毫不动,只是看着窗外,一脸阴沉。
“那个谁……岳铭是吧?你不吃饭?”
岳铭没理他。
“什么臭脾气。”陆子程心想,也不打算热脸贴冷屁股。
“我没钱吃饭。”
岳铭冷声开口了,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死人一样,冰冷,毫无平仄波澜。
“哈?你没钱吃饭?”陆子程打量了他一下,这般华贵,实在不像没钱吃饭的。
难不成是个有妄想症的疯子?
岳铭又不说话了。
陆子程自讨没趣,去了饭堂。饱餐一顿之后,他想了想,还是买了几个肉包子,带回去给了岳铭。
“给,你的饭。”
岳铭愣了愣,显然没想到陆子程会给他带饭。
“你是没带钱吧,就当我请你的,不用还了。”
陆子程扔下一句话,坐回自己位子趴下睡觉了,也不管岳铭要不要。那几个包子就放在岳铭面前,一直到凉透,岳铭都没有吃掉它。
晚上,众人散去,陆子程也回了家。陆府灯火通明,陆衢寒像往常一样,守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怎么受伤了?!”陆衢寒注意到陆子程的手,焦急道,“怎么弄的?”
陆子程摆了摆手,做了个没事的手势,拉着陆衢寒要去吃饭,陆衢寒却直接带他回了屋子,给他清洗包扎。
“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没,书架倒了差点砸到人,我给挡了。”陆子程写道,罢了还露出一个“我厉害吧求表扬”的笑容。陆衢寒无奈,叹了口气。
“去吃饭吧。”
陆子程突然锁上了门,然后坐到了陆衢寒身旁。他死死的抓着陆衢寒的手,陆衢寒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