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也是第一次知道府上的马车这般能装,讪讪的守在边上,试探道:“不若……您也进去试试,看能不能装得下……”
萧朔沉声:“再叫一辆马车,送诸位大人回去。”
老主簿:“是。”
萧朔用力按了按额头,看着仍睡得安稳的云琅,蹙紧眉,伸手要去试他腕脉。
“一车的故人排队训他,念及往事,牵动心神。”
梁太医悠悠道:“叫老夫扎了几针,一时还动弹不了。”
梁太医原本安安稳稳坐在车里,眼看闹到了这一步,看热闹半分不怕事大:“别看他如今活蹦乱跳,便以为沉疴尽除了。他如今旧伤不过只养好了两三分,根基未复,胸中也尚有郁结未解,不过是力疾从事,你们竟还来添乱……”
“老夫何曾训他!”虔国公压不下火气,“老夫不过是要揍这个外孙一顿,几时说要牵连外孙媳妇了!?”
“什么孙媳妇?”蔡老太傅冷冰冰道,“仗着你家王府国公,便这般仗势强抢……”
“什么强抢!他们两个家庙都拜了,还有红绸子……十坛美酒!通红通红的大绸子!你们都没看见!”
虔国公被这个老儒生气得火冒三丈:“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这小子还没开窍?没开窍跟着叫我外公,没开窍这般死心塌地护着他?老夫不管,今日必须说明白……”
蔡老太傅心疼学生,硬挤过去,拿棉花堵了云琅的耳朵:“吼什么,显你嗓门大?”
虔国公:“……”
开封尹卫准坐得端正,负着双手,向车厢角落挪了挪。
老主簿守在车外,战兢兢看着虔国公撸袖子,忧心忡忡:“王爷,如今——”
萧朔撂下车帘,抬手捏了捏眉心。
出宫前,他虽然想过宫外情形或许复杂难测、或许扑朔迷离。
却仍半分也不曾料到。
扑朔……迷离至此。
云琅还在车里,此时动弹不得,说不定要被老人家们肉搏牵连到。
萧朔终归不放心,要去将人抱出来。
一车的人,实在动作不便。萧朔探身,刚将人揽住,冷不防听见虔国公沉声道:“开封尹都说了!”
好歹也是在宫城之外,虔国公咬牙切齿,尽力低了嗓门:“先帝分明问过云小子,是不是心悦我家这个外孙!他不也答了话?岂会全无所觉……”
萧朔手臂微顿,胸口像是被什么扯着,倏忽一紧。
“他怎么答的?”蔡太傅淡声道,“不悦,萧朔老训我。”
自己的学生,心肺脑子是怎么长的,蔡太傅比谁都清楚:“他当真知道什么叫心悦?无非以为是先帝问他,喜不喜欢同端王家的孩子一起玩儿,见了萧朔心中高不高兴。”
蔡太傅顿了一刻,扫了一眼萧朔,补刀道:“更不要说,他答的还是不高兴……”
虔国公恼羞成怒,险些便要动手。
蔡老太傅能文能武,一柄戒尺使得出神入化,半分不怵:“当年……的确谁都觉得,他们两人合该在一块儿。之所以不挑破,无非等云琅再想明白些罢了。”
“可世事无常。”蔡太傅架着虔国公的胳膊,看向萧朔,缓声道,“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明白吗?”
萧朔垂眸:“不明白。”
“冥顽。”蔡太傅斥道,“如今这般情形,你二人如何还能在一起?”
“有什么不能的。”萧朔没有诊脉,将云琅的手径自握在掌心,“我要同他长相厮守,何人拦得。”
萧朔的话说得极平静,话外近于无法无天的冷意渗出来,却平白慑得人心头一寒。
蔡太傅蹙了蹙眉,看着他,没再说下去。
“他喜欢怎么样都无妨,要做挚友,就是挚友,要当兄弟,便当兄弟。”
萧朔缓声开口:“他当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他本该能想清楚的,可当年之事,剜心蚀骨,枷锁一样死死压着他。”
萧朔伸手,抚了下云琅的眉峰:“我又混沌无知,一再误解疏离,又是一道镣铐。”
萧朔揽着云琅,静看着他:“我本以为,他回来后我作势冥顽昏聩,他会因此生我的气,能想明白,其实最该委屈的分明就是他。”
“我想过许多次,哪怕他因此与我反目,大吵一架也好……可他竟还觉得对不起我。”
萧朔轻声道:“他竟觉得对不起我。”
“你……二人间,不该有什么对不起。”
蔡太傅忍不住道:“真要论,又岂非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无能……可老夫要说的,不是这个。”
萧朔护着云琅,抬眸:“您要说什么?”
蔡太傅道:“按本朝律例,女子入宫若有位份,则不再按本家宗牒,一律归为官家之人。”
这条律例当初定下,本是因为高门权贵家大业大,旁支众多,常有送入宫中的秀女年龄相仿、辈分却不同的情形,设此一条免得徒增混乱,倒没有更多的用意。
但有旧例可寻,却也有幸有所转圜,不曾叫云氏一门的罪过株连到先皇后身上。
“据开封尹所说,先帝已叫先皇后养了云琅,收为义子。不知是否已入了起居注,有了皇家玉牒。”
蔡太傅道:“此事我等尚未来得及查证,还要去设法弄清楚。”
萧朔:“……”
“你以为我们吵了这半日,吵得是什么?”
虔国公皱紧了眉:“难不成还有别的能拦住你们?”
从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虔国公闹心得不行:“如今这辈分已然彻底乱套了,若是云琅真成了皇后养子,虽说年纪比你小些,按辈分也是你的叔叔……”
“你要想清楚。”蔡太傅看着他,“若是先帝当年手快,将他的玉牒改过了身份——”
萧朔静了片刻,心烦意乱:“我就去烧了祖庙。”
蔡太傅:“……”
虔国公:“……”
开封尹负责京城治安,卫准还坐在车里:“琰王。”
萧朔面色沉静,眸底黑得不见波澜,定定看着仍安静阖着眼的云琅。
蔡太傅终归坐不住:“不必叫车了……老夫去找宗正寺。”
“老竖儒!”虔国公追着他,匆匆下了车,“老夫的外孙媳妇,老夫同去,免得你做什么手脚!你站住——”
蔡太傅被他烦得七窍生烟:“什么孙媳妇?老夫的学生若非时运不济,该是堂堂一品军侯!纵然要论,也该是你那外孙子进他的侯府……”
两位老大人吵嚷着走远,一路递牌子入了宫,直奔了管理宗室玉牒的宗正寺。
老主簿刚把另一套车牵过来,愣了愣:“可……还要用么?”
“不急。”梁太医很有眼色,从容道,“琰王爷的腿疼不疼?若是疼,老夫便来扎几针。”
“不过是跪半日,疼什么。”
萧朔心神仍乱,紧蹙着眉:“无事。”
“那便好。”梁太医撩起衣袖,“叫他躺平。”
萧朔看着无声无息的云琅,心底沉了沉:“做什么?”
“起针啊。”
梁太医茫然道:“老夫不是已告诉过你了,他叫老夫扎了几针,如今虽清醒着、听得见,却不能动么?”
萧朔:“……”
开封尹就在车上,明察秋毫,忍不住皱眉:“您不曾说过云将军清醒着、听得见。”
梁太医一拍脑袋:“大抵忘说了,不妨事。”
萧朔:“……”
梁太医听完了琰王爷的肺腑之言,很满意,过去将云琅扳过来,逐一起了穴位上封着的几处银针:“好了,起来罢。”
云琅仍静静躺着,不见半分反应。
“给他暖一暖。”梁太医道,“这套针法若将穴位封全了,便是假死之法。如今虽然只封了一半,只怕也不好受,还要有人替他推行血脉。”
“若不是眼见着他自己钻自己的牛角尖,眼看着又要伤及心腑,也用不着这般冒险。”
梁太医拍了拍云琅:“行了,起来。”
云琅安静躺着,身上颓软冰冷,叫他一碰,手臂便跟着滑落下来。
梁太医怔了下,又去试了试云琅鼻息,蹙了眉。
萧朔心头倏地绷紧,将人抱紧:“云琅!”
梁太医不曾察觉到半点气息,心中也难得慌了,手忙脚乱又翻了银针:“你别光抱着他……替他诊诊脉!”
萧朔坐在原地,像是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心肺寒透了,稍一动弹,又有冰棱刺穿脏腑扎出来。
他胸口起伏了几次,去摸云琅的腕脉,却不知是没能摸准地方还是别的缘故,竟察觉不到半分搏动。
“先别急……老夫看看。”
梁太医不知用了多少次用这套针法,头一回竟出了事,焦头烂额:“快快,把人放平……你也来搭把手!”
梁太医拆了一包参片,掰开云琅的嘴,放在他舌下:“把银针给老夫递过来,动作快些!”
“……”开封尹低声道:“恕下官……”
“恕什么恕?!”
梁太医急道:“人命关天!就叫你动动手帮忙——”
“恕下官动不了。”开封尹无奈道,“云将军将下官的手捆上了。”
梁太医:“……”
“布条在云将军在手里攥着……那只手,被裘皮挡着的。”
卫准已尽力了半晌,让出牢牢捆着双手的布条:“下官一动,云将军就用力扯我,下官拽不动。”
梁太医:“……”
云琅一阵气结,扒拉开萧朔的胳膊,吐了参片睁开眼睛:“卫大人,你是只会说实话吗?”
卫准歉然道:“自入朝为官之日起,下官便立誓,明镜高悬,此生绝不说半句假话……”
云琅被他气得磨牙,扔了攥着的布条,扯着梁太医掰扯:“他不懂您也不懂?这时候不该有人嘴对嘴给我度一口气,别叫我背过气去吗?!”
梁太医:“……”
梁太医心服口服:“老夫懂,老夫只是不曾想到,一个实在太想进别人的家庙,为了这个甚至都能绞尽脑汁去当别人义父的人,居然才开窍了一个时辰,便已肖想到了这一步。”
梁太医把银针收起来:“先帝当初问你,想不想进萧朔的家庙。你发现自己很想,于是你就偷着来找老夫带路,入了陵寝,擅自和端王的在天之灵拜了把子……”
梁老太医怎么都想不通:“你怎么不直接跟先帝拜把子呢?”
云琅愣了两秒,后知后觉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侧过头。
梁太医唏嘘着摇头,收拾东西自觉下了车。
云琅不很敢看萧朔,咳了一声,徒劳拦他:“您……先别走。”
梁太医为了这两个人,自觉少说已短命了两个月,摆了摆手,脚底溜烟上了新拉来的马车。
云琅隐约觉得不妙,拦之不及,眼睁睁看着老太医绝尘而去。
背后的萧小王爷死死抱着他,手臂仍半僵不僵,人默然坐着,胸口的起伏却已愈加激烈。
云琅干咽了下,看向另一头:“开封尹……”
开封尹卫准两只手还被绑着,朝他一躬身,自觉跳下车,端端正正坐在了马车的车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