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想要什么?!”
壁炉的火光色调暖黄, 阿黛尔的银发被拨到一边,露出的脖颈肌肤素白近雪,线条婉转如被捕猎的天鹅。她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也听见道尔顿急促的呼吸, 黑发军官固执地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手指,紧紧扣着。
指骨相烙,年轻男性的血液为她炽热。
道尔顿与他的女王额头相抵,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够清楚捕捉到彼此虹膜里的所有光亮晦暗。
黑发军官报复般地嘶哑质问,颧骨侧阴影深刻。
“道尔顿。”
阿黛尔轻哑地喊他的名字。
火焰跳动着,黑发军官下颌骨的关节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剧烈咬合着, 面颊的线条在明暗里抽动着。连他自己不清楚, 此刻汹涌聚集在胸膛里,让心脏剧烈跳动的情绪到底都是些什么。
他绝望而愤怒地想要指责,想要问她满意了没有,看他明知道有可能是诡计还无药可救地发疯。
但那些画面还在他眼前盘旋着, 鼓动着他的恐惧,话只要一出口,就要不受控制地变成连自尊都不要了的乞求。
——求天地,求神明也求恶魔。
求世间万事万物,求那些画面永远不要变成现实。
在所有乞求涌出口前, 他手臂横过银发女王的腰肢,用力得几乎想要将她就这样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只觉得,总会有改变的。”
她叹息,声音很轻。
但他们这么近, 近到能够捕捉声带的每一次震动,能够捕捉那隐藏在坚毅盔甲后的疲惫。道尔顿不再看那双令他坠入沼泽的眼睛,将自己的脸颊与她的脸颊紧紧相贴, 牙关紧咬,不肯再说一句话。
僭越般索求她的温度。
却臣服地单膝跪着。
…………………………
“神啊,我求你
凭你的公义,凭你的仁慈
凭你永恒的智慧来庇佑她
求你救她再不受任何刀火[1]
……”
钟声一层层地扩散进玫瑰海峡清晨的空气里。
马勒随着晨祷的人群一起就要走出教堂,耳边还隐隐回荡着唱诗班的歌声。他依旧是那副瘦骨伶仃的样子,深深凹陷的脸颊仍然有些吓人。但和刚刚逃出自由商业城市的时候相比,好了很多。
似乎已经有了一股力量正在支撑着他残余的形骸。
“马勒。”
有人在后面喊住了他。
马勒转身,看到一位穿着黑色常服的神父,立刻欠身表达敬意。
喊住他的神父很年轻也很严肃,眉骨若鹰翼,眼睛是锋锐的钢蓝色,黄铜铸造的十字架垂坠在黑色法衣胸口。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奢华的,是袖口边的一枚宝石纽扣。马勒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神父是什么身份,只知道那天这位神父的一句话,让圣艾尔大教堂的主教同意将他的孩子葬在墓园里。
“过两天教堂有个互助会,”神父说,“为所有遭难的兄弟姐妹们祈祷,同时帮助你们这样新来的同伴,你来吗?”
他过于严肃的神情总让人觉得他不是在邀请,而是在呵斥。
“好的……”
马勒有些吃惊地回答。
从自由商会城市逃出的新教徒们获得罗兰帝国的允许,在港口城市住下来,但外来者与当地人之间还是有一些陌生感,往来并不多。
得到马勒的回答,神父点点头,在一本名册上记下了他的名字。
马勒等了一会儿,看神父没有再说其他的意思,就要转身离开。
“马勒,麻烦你邀请更多人。”
神父站在台阶上,他已经将纸和笔端端正正地收了起来,朝他颔首,口吻郑重。
“好的。”
高瘦的船舶设计师迟疑了一会,没有拒绝这个委托,他也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离开教堂之后,马勒托人向海军那里请了假——他现在担任着一批船舶的设计。在出发去邀请其他人前,马勒的脚步停顿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着沥青与油污的大衣,迟疑了片刻还是折返回到房间里。
作为受海军聘请的船舶设计师,马勒的生活待遇要比其他丰厚许多,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自己的外在形象了。
……从他的妻子被绑上火刑架起。
他生疏地打开柜子,翻了件干净的棕色外套出来,不熟练地寻找搭配的衬衫夹克……鬓发蜷屈脸颊红润的玛丽总是一边埋怨他,一边用最短的时间帮他挑出最合适的衣服……苍白的手指扣好每个纽扣。
马勒戴好帽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帽子有没有选对,他不是玛丽,分不出两顶差不多的帽子有什么区别,拉开门。
海风灌了进来,他打了个激灵,像被人从一场噩梦里拽出,来玫瑰海峡这么久第一次真正打量这座城市。
神父给了他一份地图,上面还标注了哪些地方有逃难者居住。
拿着这份十分详尽的地图,马勒有些不明白神父为什么要让他来邀请,要知道他不是口齿伶俐的人。
走在街上,一名旧神派教徒打扮的男子迎面而来,马勒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身,本能地想要找点武器。很快地,那名旧神派教徒与他擦肩而过,看到这位憔悴古怪的陌生人神色仓皇,还停了一下,提醒他帽子歪了。
马勒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博德路城了。
这里没有异端审判,空气中也没有皮肉烧焦的恶臭。
肌肉换换放松了下来,马勒有些茫然地站在路口,环顾四周,发现他没有在玫瑰海峡见到任何一个火刑架。
太阳光柔和地铺在海港城市灰色的石头建筑上,街道两边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种着玫瑰花,绿色的枝条与新叶沾着闪烁的晨露。有几朵早开的玫瑰花边柔软娇艳……马勒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座城市的玫瑰随处可见。
……是因为“玫瑰海峡”吗?
他猜测。
春日新叶与鲜花总是能给人带来抚慰,马勒看了它们一会儿,仿佛也有点了力量。他正了正帽子,朝着地图上标注出来的第一个位置走去,那里是玫瑰海峡的港口工地。
作为一名船舶设计师,马勒对工地并不陌生,但等他走到这里还是不由得有些惊愕。
没有响亮的挥鞭声,没有走来走去的监工,没有狂吠不止的猎犬。
太奇怪了!
他不得不在沙滩上走了一圈,再三确定自己没看错。真的太奇怪了!没有鞭子没有贵族仆从,但拿着一卷卷图纸的负责人和成堆成堆的木头石料,来来回回忙碌不休的工人,已经大体完成的干船坞结构,又无一不在证明,这的确是港口的工地。
一堆疑问淹没了马勒,他顾不得尴尬,急忙找到一名认识的也是从自由商会城市逃难来的新神派教徒杰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