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穿着件沾满泥土的短外套,额头满是汗水,但精神很好,一点也没有马勒想象中的愁容。他和一些一起逃来罗兰的工人一块儿干活,看到马勒后高兴地和他打了招呼。
“是王室直接雇佣你们的?”
“提前完成还有另外的奖金?”
“就算是联盟的十三委员会也不会这么慷慨吧?”
“王室真的没有拖欠过一笔薪水吗?”
……
得到答案之后,马勒的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他听着杰姆大概地介绍了一下港口的情况,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按照这种标准罗兰帝国的那位阿黛尔女王要拨出多少钱款,投入到这些基础海军建设中去。得到的数目让他无法相信——她几乎能用这笔钱去雇佣一支佣兵了。
“听说……罗兰国库的确是拿不出余钱来支付工人的工资了,”杰姆瞅了一眼四下,凑到马勒身边,小声嘀咕,“好像女王陛下把自己的几座城堡给抵押了。”
马勒错愕地看着他,又看看工地。
这一次他发现了更多与印象中不同的地方,这么早就开始干活,工地上的工人们脸上没有一丝怨气,他们干活的迅速像快得跟死神争抢时间一样。马勒记起了一个之前他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来到玫瑰海峡之后,从来没听海军那边说过没有足够的船坞和仓库来建造和修建船只。
可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谁都知道,罗兰的玫瑰海峡港口衰败已久,腐朽陈旧。
他来到玫瑰海峡所见的海湾分明有着数不清的木质仓库和船坞滑道,满载木材、绳索、焦油和帆布的驳船从来不会没有停靠的码头。这真的是他听说过的那个海军衰败的罗兰吗?就算是以富有著称的自由商会城市,也没有这样繁忙的港口。
马勒还没搞清楚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姆得知他要去邀请其他人参加互助会后,便热情地主动陪他一起去。
“羊毛工人大部分是住在东边的城区,不过他们现在好像不是在洗羊毛,而是……嘿,伙计你看我里面这件衣服!”杰姆扯出一节袖口让马勒看,“他们把这玩意儿叫做‘棉布’,这东西好啊,又暖和又舒服,还比羊毛便宜多了。”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玫瑰海峡最贫穷的东区。
马勒发现这里不少人也穿着杰姆口中的“棉布”,其中以女孩子居多。穷人家的女孩子干瘦纤细,她们珍视万分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简单如修女的白裙给总是阴暗污秽的街道带来些许明亮的气息,像一缕缕落进这边的晨光。
“啊,她们的裙子是恩赐之布。”杰姆居然显得有些羡慕,“好像是之前圣灵节,罗兰女王赐给她们的,那天女王好像也是穿这样的裙子……她们应该是要去圣灵显迹广场那边。”
“什么广场?”马勒问。
“圣灵显迹的广场,”杰姆重复了一遍,“他们还想在那里为女王立个雕像,啊,对了前段时间有个叫什么赫米什么的家伙不要一分钱,主动要为他们雕刻。”
“赫米索亚?”马勒不怎么确定地猜测。
赫米索亚是现在最有名的雕刻家之一,也是最傲慢的雕刻家之一。马勒就听说以前自由商业城市执政联盟出了高价,想请他为十三行会雕刻塑像,都被他拒绝了。
“那家伙工作的地方就在广场附近,要去看看吗?”杰姆问。
马勒有些好奇地点了点头,两人加快脚步穿过了这条长巷,玫瑰海峡的广场出现在他们眼前。
广场上有不少诗人正在诵读自己的诗歌,还有来自各个地方的商人正在摊铺前激烈地争吵。赫米索亚的工作地点在广场东南边的一处,两人走到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雕刻家正拿着凿子工作着。
洁白的大理石已经初步显现出年轻女子优雅的身形。
马勒确认了这位主动请缨的雕刻家的确是曾经拒绝自由商会城市的那位赫米索亚。
傲慢的赫米索亚仿佛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柔地拂去石像的尘灰。古怪的态度看得马勒毛骨悚然,总觉得这家伙不是在雕刻人物,而是在膜拜什么。
杰姆耸了耸肩,带着他离开了这里。
他们穿过了东城区。
夜幕降临时,马勒在杰姆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神父的委托。
教堂钟声敲响,神父像在教堂里等了很久,马勒将地图交还给他。神父没有询问有多少人答应参加互助会,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神父就算是说着祝福,也严厉得像布道时的告诫,“新的生活总会来到。”
马勒这才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神父早就察觉到他与他人的孤立割裂,意识到他对世界的怨怼和仇恨。
他张了张口,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的念头。
从他的妻子被绑上火刑架起,从他的孩子未出世为成型就被取出起,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没有了。为什么神会允许这样的惨剧发生?为什么他要承受这样的命运?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早已经沦为地狱,为什么在罗兰在玫瑰海峡却是截然不同的情景?这多么不公平啊!
当神父将手放到他肩膀上的时候,马勒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将所有疑惑和不甘倾泻而出。
他幡然醒悟自己刚刚说了多少不记恩德的话,那些嫉妒自私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
神父没有苛责他。
“因为有人竭尽全力救赎我们,”神父说,“我们这些被拯救的人,无法回报她什么,只能努力去帮助你们。”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神父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他最后一句话比起祝福,更像一句发自内心的预言。
教堂的暮钟撞响,洪钟惊起白鸽掠过天空,远处港口的灯塔亮了起来。
冠以“太阳”之名的灯塔高达四百裸持,花岗石与铜铸成的塔身巍峨如沉默守卫海港的巨人,八角形塔顶八根石柱立着的太阳神手中燃起了不灭的火焰。火焰被镜子重重折射,光照远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马勒喃喃,也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他朝神父深深地鞠躬。
神父颔首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走时,马勒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教堂庭院中的年轻神父,他眺望着太阳塔,身形瘦削而笔直,伸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马勒隐约猜到这位神父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
“神啊,我求你
凭你的公义,凭你的仁慈
凭你永恒的智慧来庇佑她
求你救她再不受任何刀火[2]
……”
罗德里大主教站在暮色里,他奉女王之命,秘密离开北上的队伍,来到了玫瑰海峡负责与埃尔米亚大陆建立贸易点的机密事务。
他在心口画着十字。
“……我求你,求你庇佑她。”
战争将至,已经不信神的神父为一个人低声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