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赵轶几乎以为, 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要杀他。
从这少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他就知道他的身手很好, 至少从未让他失望过,那日在太和殿上的比试, 更是让他对此有了更直观的认识,比他以为的,还要好。
正如少年自己说的:打小没输过。
这五个字里, 便自带着一股子从容自信的意味, 少年自身也是如此,无论何时何地,从容,自信,宠辱不惊。
即便是和人交手, 再快的剑, 再重的拳,从他手中使来都显得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狠辣、凌厉、迅疾……杀气四溢。
一个照面, 赵轶已是险象环生, 贾玩手中长剑快如急雨, 眨眼之间已经同他掌中的短刀交锋十数次, 剑剑致命, 直指要害, 幸而并不刁钻, 才让他每每以毫厘之差在最后关头招架住。
看的人已是喘不过气,身在局中的赵轶更是连心跳都几乎停顿,整个人仿佛置身于由利刃构成的狂风暴雨中,稍有不慎就被卷成肉沫,哪里还想得起,这原是一个局。
长剑再次被架住,贾玩一脚踹去,赵轶身下早已千疮百孔的轮椅再也支撑不住,四分五裂后向一侧翻倒,双腿不便的赵轶翻滚落地,不必伪装已是狼狈至极,贾玩想也不想,上前一步,双手握剑,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赵轶心口扎去,动作间不见丝毫犹豫迟疑。
“殿下!”
最先闯入的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张友士想也不想,抄起凳子狠狠砸了过来。
黑衣蒙面的刺客仓促间抬腕一挡,梨花凳在他身上四分五裂,刺客闷哼一声,踉跄退开两步,刚站稳,两名护卫已经杀到,张友士抢上前来,半拖半抱着赵轶向门外仓皇退去。
源源不断的护卫正从门外赶来。
赵轶大喘了两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这才知道,在这少年剑下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少年剑法快捷凌厉,就在这呼吸之间,两名护卫已经被他击退一个,放倒一个,少年手持滴血长剑,再度向赵轶杀来。
嘴角溢血倒在地上的护卫拼力支起上身,一把抱住刺客右腿,吼道:“走!快走!”
蒙面刺客在护卫腰上踹了两脚,见他死死抱着不肯撒手,反剑向他背心刺去,不想身后一剑扫过,顿时衣衫破裂,鲜血飞溅……
刺客闷哼一声,勉力扭转剑势,挡住再次袭来的长剑,忽然眼尾扫见抱着他右腿的护卫正张口咬向他小腿,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一脚将他踹晕,又挥剑击伤袭来的两人,追向即将退出内间的赵轶。
张友士正要放下赵轶应敌,又有从窗口跳入的护卫冒死挡在他们身前,红着眼,毫不迟疑的冲向刺客:“带殿下走!”
不大的卧房,区区数人的战斗,却惨烈如战场厮杀,不过眨眼之间,已经躺下数人,那悍勇无敌的刺客也是浑身浴血,伤痕处处。
看着依旧锲而不舍向他杀来的“刺客”,赵轶狠狠咬牙,恨不得扑上前一巴掌抡过去:这混蛋还不滚到底想干什么?是真想杀了他,还是在找死?不知道外面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吗?
在众人的掩护下,张友士终于在刺客杀来之前,将赵轶拖出大门,短短数十步路,倒像是越过了千山万水一般,还没松口气,就听见屋内有人大声呼叫提醒:“小心!他冲出去了!”
张友士悚然一惊,眼尾扫见一道黑影凌空扑来,还没未及反应,就已经和赵轶双双被撞翻在地。
张友士安然着地,却全无欣喜之意,果然一扭头,就看见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那黑衣刺客正扑倒在赵轶身上,手中剑刃离赵轶脖子仅一寸之遥,到现在还没能削下赵轶的脑袋,只因为赵轶正双手颤抖的握住短刀,艰难的挡住剑锋。
比地上积雪更冷的锋刃刺激的赵轶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利刃在喉,他是真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撑住,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凶悍的蒙面刺客,和那个片刻前还无奈的说着“乖,别闹”的好脾气少年,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正在心里发狠,忽然耳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好不好玩?”
顿时怒火焚烧理智,暴喝一声:“滚!”
猛地发力。
许是盛怒之下激发了潜力,竟真的将那刺客推开少许,赵轶有些晃神,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推开的刺客被扑来的张友士一把抱住,一起翻滚了出去。
下一瞬,赵轶被人团团围住,护在中央向后退去……第一批巡逻的护卫终于赶到了。
赵轶抹一把嘴角的鲜血,看着被越来越多的人团团围困的刺客,终于找到机会说出他一直想说,却“没好意思”开口的话:“不要伤他,抓活的。”
“殿下有令,不要伤他性命,抓活的!”
变了形的命令被大声传了出去,刺客周围的攻势顿时一缓,少年乘势击退数人,冲出人群,几步跨上围墙,扭头看来。
月光并不明媚,隔了十多丈,连少年的身影都是模糊的,赵轶却仿佛看清了,那双蕴着笑意的眼。
赵轶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忽然看见少年身形猛地一顿,扬手一掷,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闪电飞出。
顿时一片骇然惊呼响起:“殿下!”
“殿下!”
更多的人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谁能想到,这种情形下他竟还想着刺杀目标,谁能想到,这种情形下,他竟还能刺杀目标……
“噗!”
十丈距离转瞬及至,“殿下”两个字的惊呼将将出口,就已经有人倒下。
看着贴在赵轶身侧的护卫捂着胸口倒地,所有人悲愤之余也悄悄松了口气,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还好射偏了!好险……若真让赵轶被刺死在他们面前,他们这些人,一个都不用活了。
从花瓶碎裂声响起到现在,不过短短数十息,他们却觉得仿佛过了几辈子那么长,赵轶几度命悬一线,地上躺倒数十人,院内外血流成河……
所有人惊魂未定时,赵轶注意的,却是正缓缓栽倒的护卫手上,那把已然出鞘的,泛着幽蓝光芒的匕首。
这种情形下,他竟又被他救了一命……
赵轶抬头看向少年,一句无声的话还没出口,却看到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弓弦声落,破空声起,刚刚掷出长剑的少年浑身一震,四肢无力的下垂,带着透体而过的羽箭,向墙外坠去……
不!不……
赵轶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仿佛忽然失去了声音和色彩,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
心一寸寸下沉,手脚一点点冰凉。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死了?死了死了……
两个字在他脑海里不断的循环回响。
“射中了!”
“刺客中箭了!”
“墙那边,快快!”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殿下受伤了?大夫呢?张先生,张先生您快来看看殿下……”
“香儿姑娘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服侍殿下?”
“刺客的尸体不见了!他还没死,大家小心!来两个小队跟我去搜,剩下的保护殿下。”
“尹统领,两个小队是不是太少了?”
“他已经受了重伤,跑不了,殿下的安危更重要。”
“……”
周围乱纷纷一片,赵轶眼中终于恢复一丝色彩,狠狠咬一口舌尖,哑声道:“要活的,不许伤他一根毫毛!”
……
数盏茶时间过去,受伤的护卫已经安置,只留下满地血腥,一片狼藉。
正院偏房,烛光并不明亮,赵轶面无表情的坐在备用轮椅上,身上盖着狐裘,脚下放着暖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殿下,那刺客的剑虽快,却不狠,且剑意凌乱散漫,”张友士道:“是以府中的护卫伤者虽众,却大多只是皮肉伤,精心调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只刘晨被一剑穿胸,当时便已毙命……”
又道:“以老朽看来,这刺客可能是不惯用剑,才会如此。”
站在赵轶身侧的小太监德福皱眉道:“可那刺客既然来刺杀主子,为什么不用惯用的兵器?”
张友士道:“或许是为了隐瞒身份?”
他也觉得这种说法难以自圆其说,摇头道:“老朽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又叹道:“殿下这也算因祸得福,经此一激,经脉中的淤塞尽去,再多练练就能走路了。”
德福喜不自胜:“那敢情好……八年了,爷终于可以站起来走路了!爷,爷,您听到了吗?”
赵轶淡淡“嗯”了一声,再无反应。
外面传来动静,德福掀帘子看了眼,道:“爷,护卫统领到了!”
皇子府上,有一等护卫六人,统领尹成济便是其中首领,负责合府安危。
尹成济进门行礼,手里捧着断成两截的利箭,道:“属下无能,让那贼人跑了,这是他留下的……此人身受重伤,就算止住了血,身上的血腥味却无法去除,属下已派人去刑部借猎犬,相信很快就能抓到人。”
赵轶不置可否,从尹成济手中接过两截断箭,箭头箭杆上都沾着暗红的血迹,虽伤过人,箭头却锋利依旧,闪着寒光。
尹成济道:“刺客伤在肋下,应是被利箭贯穿前后,因箭头上有倒刺,不能硬拔,是以才折断箭身,从身后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