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杜栖迟被罚, 燕鸣远心痛如绞。
但她自学凌霄剑法,欺瞒师长,这于师门而言, 是大忌。
偏偏她受罚也不安生, 损坏秘笈。
若非阁主本身也是杜家血脉, 与她有血缘关系, 又有人求情,只怕这小麻雀要被撵下山。
燕鸣远想不出安慰言辞, 见众师侄不敢搭理她,他身为师叔,大概能陪她、逗她、激发她的斗志吧?
他在空旷处堆了大大小小的几个雪人,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
杜栖迟一脸木然,充耳不闻。
时辰到了,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朝他略一躬身, 目光相触仅有极短的一瞬,闷声不响,转身往回走。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似蒙了层霜,冷寂得让他倍感陌生。
燕鸣远不知所措, 在雪里呆立良久, 忽觉心头火热被浇灭,紧接着,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寒意。
当夜,杜栖迟生了场大病, 几日后康复, 人却瘦了一圈。
并非她身体抵受不住冰天雪地的严寒,而是心病难除。
没多久, 其父母带小儿子离开钥华阁,并未如她此前预想的那般,留下弟弟与她一同习武。
自那之后,她勤于练习,变得更寡言少语,与众师兄师姐仅作武学上的交流,不论燕鸣远逗她或讥讽她,皆无动于衷,原有的三分活泼灵动,如被大雪掩埋。
燕鸣远与她相处日久,知她看上去温柔顺从,实则心气极高,让他怜惜、牵挂,又禁不住想欺负一番。
他自幼偷懒时,常会遭他爹责备和训斥。于他而言,能促使进步的,只有不断鞭策。
这也是他一贯对待杜栖迟的方式。
可忽然之间,他不晓得拿这丫头怎么办。
【九】
对于和杜栖迟最初的渊源,燕鸣远已全无印象。
但“迟迟”二字,是他七岁前的折磨——父母、众师姐老爱拿他三岁时干的傻事嘲笑他。
据说,他三岁那年去京城郡主府,巧遇两岁的杜栖迟。
据说,他一见她就喊“妹妹”,坚持认为这是自己的妹妹。
据说,他死死抱住她,不撒手,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吓得她嚎哭不止。
当然,这全是“大人”描述的,既然爹娘、长姐、师姐们一口咬定确有此事,他没理由不相信。
事实上,他在钥华阁出生,师侄们都有兄弟姐妹,只有他是独生的。长姐与他同母异父,比他年长了将近三十岁,娃儿跟他年岁相仿,却成了他的外甥,他着实向往有个亲妹妹。
从海岛归来,听闻“迟迟”那丫头也来钥华阁学艺,他浑身不自在。
父亲半开玩笑说:“以后不许抱小丫头乱亲,你是叔叔!”
燕鸣远白皙的小脸蛋气得红扑扑的,心下暗忖:鬼才记得亲过这丫头!你们还成天有事没事乱提!
回山那日,他明知那灰不溜秋的小姑娘便是杜栖迟,却为显示他压根儿没记住她,特意问了句“谁家麻雀”。
随后,他嘲笑她、冷落她,态度明确——才不要对你好!
父亲与杜家争斗了三十年之事,他略有耳闻,大致猜出,母亲和杜栖迟的爷爷曾是一对儿,生下长姐后各自分开,过了三十年,才嫁给他父亲。
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他没兴趣。
他只想立住作为“小师叔”的威信。
一众师侄中,马家三位师侄性情温和,年龄比他大好几岁;蓝家姐弟是亲外甥,不好打压;白家兄妹为皇亲国戚,且他最喜爱四师姐和四姐夫,更要给他们面子。
总结后得出结论,这初来乍到的小麻雀,最有理由当他的小跟班。
于是,他每年回来长住时,一有闲情便捉弄她,尤其……见她对马家大师侄马首是瞻,他得让她明白,钥华阁内一众孩童,谁才是老大。
幼稚的他,从未想过,恶果早已种下。
且还在继续。
【十】
相识共处多年,燕鸣远已记不得自己干了哪些过分的事。
有些纯属玩笑。
有一回,杜栖迟困倦不堪,在树下睡得深沉。
燕鸣远细看她尖削面容,虽因稚龄而未长开,却无处不透出秀美。
毫无疑问,她很好地继承了三师姐的美人胚子,娇娇的,楚楚可怜的。
就是眉毛淡了些。
燕鸣远想起父亲曾以笔墨替母亲画眉,没来由生出效仿之心。他飞奔回屋,取了笔墨,刚回到她身边,不料蓝小八从院外奔入。
“舅舅在忙什么?”不练功时,这孩子会改唤他舅舅。
燕鸣远如何能承认他想给小麻雀画眉毛?即便他不知晓内里的特殊含义,也隐约感知此举颇为亲密。
“嘘……趁麻雀睡了,咱们给她脸上画个花!”
事情慢慢变质,舅甥二人最终给杜栖迟画了两撇胡子,还在她额上描了只大龟。
有一回,他偷偷剪掉了她一截头发。
谁让她的头发柔软光滑?他又不能没事去摸一把,干脆剪下一段。
反正……长发还会长的。
杂七杂八的小事一大箩筐,最严重的,莫过于以锻炼她为由、推她下湖的那次……
事后,她整整两日没和他说话。
燕鸣远暗自憋屈,他幼时不会水性,他爹就这么干的……一脚踹他到湖里,他手脚乱划乱拍,忽而领悟了精髓。
谁想到这麻雀笨成这样?
归根结底,燕鸣远沉迷于听她求饶或讨好的满足感中。
居高临下摆出师叔姿态,他才可以冒充大人,“语重心长”地和她说话,抬手摸摸她脑袋。
他真心爱煞了这感觉。
然而,被罚思过后,她见他便躲。
他完全没搞明白,罚她的人又不是他,怎就迁怒至他头上了?
【十一】
在杜栖迟与大伙儿日渐疏远时,燕鸣远满怀不忿,故意装作毫不在乎。
十三岁少年的世界里,骄傲远远凌驾于自我反思。
二人互不理睬一月有余,直至某一夜,燕鸣远做了个无法启齿的梦。
他梦见自己亲了一位姑娘,她有杜栖迟的眉眼。
完了完了完了!
次日,他羞愧得抬不起头,一见杜栖迟那苗条身影,立马施展轻功逃离,如见鬼魅。
从那时起,他正式重审他们之间的关系。
多年来不同程度的欺负,实际不含厌恶,更多是想引起她关注、重视、仰仗、依附,希望她离不开他。
无奈,他们渐行渐远。
他抹不开面子去挽留她日益飘远的心。
次年,身为阁主的长姐,开始让大家选定对练伙伴,只因他们继承的《合璧诀》为阴阳互补,男女配合时,东云剑法或覆轮刀法将威力大增。
燕鸣远的二师姐和二姐夫,四师姐和四姐夫,都是夫妻对练,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选择的伙伴,是要凑成对的。
无疑,燕鸣远想和杜栖迟同练。
虽说他们差了一辈,但在师门中,他的二姐夫、四姐夫分别师从两位师叔祖,算起来也是师叔,却与两位师姐共结连理,恩爱有加。
风和日丽的春晨,众人齐聚一堂,谈起各自意向。
燕鸣远始终没发话,一来是端着师叔架子,二来,他更倾向于对方主动求他。
毕竟,他是年轻孩子中最出类拔萃的。
她理当选他。
谁也没料到,当马家长子问杜栖迟要不要跟他同练时,她语气混含歉然:“小七已和父亲商量过,计划下半年回京。因此,不愿耽误大师兄。”
那一瞬间,燕鸣远的心如遭重锤猛击,心跳凝滞,俊秀容颜惨白如纸。
回京?她要走了?
或许,在她心中,呆了八年的钥华阁,从来都不是她的家。
【十二】
往后,杜栖迟终日向师长请教,苦修勤练。
和燕鸣远距离越来越远,她的心更加沉静,静得如死了一般。
待杜家庄派人来接她时,她带走了八年来在阁中的一切,包括燕鸣远送她的各种小玩意。
她朝众人行了大礼,并未作过多话别,如她来时那样,没有眼泪。
快步沿栈道下山,她听出,有人默默远随在她身后。
甚至能辨别,那是燕鸣远。
但她没回头。
千里路遥,她以最快速度抵达京城。
阁中诸物,数尽被她锁在一巨大箱笼里。
欢喜的,悲凉的,她不忍丢弃,暂且收好。
她潜心研习杜家庄武功,并在秋后经过重重考核,以优异成绩跻身青脊,担任“黄”字铜牌指挥使。
杜栖迟多年没在爹娘身边,若说和家人无半点嫌隙,是假的。
共同生活了半年后,她逐渐释怀。
如先前所言,他们夫妻二人在对待孩子方面,过于宠溺,狠不下心,是以送长女至钥华阁,让她那位性子刚强坚毅的姑母来教导。
至于,为何没让幼子学武,是因其个性仁善,更适合从文。他们将其交付给担任内阁次辅的白家表伯,指导他读书,以求来日考取功名。
而作为长女的杜栖迟,将接管杜家庄,并独自踏上孤独的路。
当她手里的青脊令牌从铜制换成了银制,她坦然一笑。
她独行许多年,无妨。
从钥华阁的书信可知,马家师兄师姐们过上了闯荡江湖的日子,蓝家孩子留在钥华阁,专心练武。
而他们的小师叔燕鸣远,游手好闲,云游四海,探访亲友,海外、饶州府、江南、京城、边塞……皆遍布他的足迹。
午夜梦回,那张明媚如冬日暖阳的笑靥仍旧清晰。
她必须尽快忘记他。
必须让心更狠。
【十三】
离别大半年,杜栖迟以为自己真能将燕鸣远抛诸脑后时,他来了。
当时,她奉命前往东海之滨,剿灭潜伏多时杀手组织,并只身犯险,拿下了他们以“清姬”为名的头领。
遗憾的是,她受了内伤,且身中奇毒,嗅觉、味觉全失。
此事,她瞒过了所有人。
外界看来,青脊中最年轻的“玄”字银牌指挥使,毫发无伤,立下奇功,定将成为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她凭借私下研习的医术,偷偷弄了药,只要她饮食小心谨慎,滴酒不沾七七四十九日,伤毒于她无害。
偏生,她外出一趟,回到守卫森严的客栈,嗅不出也喝不出茶水里被某个恶作剧的人掺了酒,一口喝下,双唇、舌头和喉咙即刻毒发,红肿不堪。
幸亏她及时吐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目睹她只喝了一口茶,清丽脸容瞬即扭曲,精致嘴唇当场肿了三倍时,燕鸣远整个人傻掉了。
他与她久别多时,顺道来探望她,恰好她不在,他玩心顿起,绕过门外守卫,悄然溜进她房间等她。
百无聊赖之际,他拿出一壶酒,自斟自饮了几口,又顺手往她的茶壶里倒了些,而后在她进房前躲到了梁上。
他只想看她会不会发觉有异。
谁料杜栖迟瞒伤情,不但失了嗅觉和味觉,还正好不能喝酒?
燕鸣远酒量一向不太好,更无饮酒习惯,只为故人重逢,才带在身上。
阴错阳差,他成了她命中注定的克星。
她对他残存的念想,也在那夜彻底消亡。
面对燕鸣远急不可耐、一再拉她南下,去找父辈好友劳神医治伤,杜栖迟背转过身,犹豫半晌,拒绝了。
“小师叔,你走吧!别对任何人提及,我自会处理。”她哽咽着,艰难吐出这一句。
她把脸蒙住,宁愿夜里自行服用解毒|药,也不愿被外人瞧见她的鬼样子。
时日流逝,毒性渐散,双唇依然肿起,嗓子也沙哑得全无少女韵味。
无所谓。
她要的不是美貌,而是使命。
她无坚不摧。
【十四】
燕鸣远自知闯了大祸,但他摸不着头脑。
缘何杜栖迟喝了一口酒,还吐出来了,竟会遭受如此大的伤害?
他天真地信了她的鬼话——她自己能处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