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碎雪纷纷扰扰, 为依山而建的贺家群院淡去了画栋雕梁之色。
天寒地冻,各处无人走动,唯独柳莳音身披朱色缎子斗篷, 步伐匆匆, 冒雪而行, 穿梭于各院落间的过道。
疾风扬起鸦翎青丝, 将寒雪肆无忌惮抖落在她身上,她缩了缩脖子, 双手藏在兔毛围袖之内。
秀眉和长睫沾染雪粒,衬得她双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紧抿的粉唇略显心事重重。
恍惚间,她隐约觉得雪似乎缓了些,可再看前方, 明明北风呼啸……何以她没感受到雪落?
她茫然抬头,惊觉头顶不知何时冒出一把月白色的皮纸伞;急转过头, 背后多了一名为她撑伞的黑衣男子。
此人三十岁上下,脸色苍白,有着她最熟悉不过的端正五官和木然神情,正是她的“舅舅”南柳。
“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自己无声无息出现, 真的很像鬼啊!”柳莳音先惊后喜, 顺了顺凝滞的呼吸,按耐打人冲动,从围袖中抽出双手,轻轻为他扫落头顶和肩头的雪末, 心头暖意流淌。
“不必管。”他嗓音通透澄澈, 一如既往。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七爷和夫人去孤山别院住到开春吗?”她提起容非,心下忿然。
她误以为, 容非成亲后定会安分守己在家陪夫人,不会像往日那样到处乱跑,结果,携同夫人跑得没了影。
新婚燕尔时,他先陪夫人回长宁镇,一会儿又跑到衢州拜访王爷,转悠了近两个月。近日夫妻二人又去了别院,大小事务、文书信件等每日交由楚然转达或传递,连八卫成了跑腿的。
容非和秦茉四处溜达,南柳自然要跟着。
柳莳音已多日不见他,正愁是不是该跑一趟,跟他商量点事,他竟返回贺家大院,且一声不吭跟在她身后。
当柳莳音问他为何回来,南柳回答简略:“休假。”
风雪无半分消停之意,柳莳音催促道:“走!去我那儿!有事和你说。”话音未落,手突然挽向他胳膊。
南柳惊诧之下,侧身而避。
他本就轻功极佳,踏雪无声,迅速绕到另一侧,她那一挽竟落了空。
柳莳音小嘴一撅,报复似的,白玉般的手紧拽着他的黑袖子不放。
“……”南柳无奈。
这丫头真不省心!已不再是当年只会咿咿呀呀哭啼的小婴儿,整整十五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秀美少女,又是摽梅之年,岂能与成年男子拉拉扯扯?
由她拖着走了数丈,南柳轻轻挣开她的手,把伞递给她。
柳莳音眨了眨眼,楚楚可怜:“手冷。”
南柳拿她没办法,只得继续替她撑伞,身子自觉离她远了些。
“你跑那么远做什么?”柳莳音不忿,再度挽他胳膊。
南柳想了想:“这不好。”
“有何不好?你是我舅舅,我是你外甥女,不是吗?咱俩相依为命好多年了,不是吗?以前你经常抱我、亲我的,不是吗?现在嫌弃我了?”她用的是问句,却理直气壮。
“没、没亲……”他急忙摇头否认。
“那就抱了。”她语气笃定,唇角偷偷噙笑。
南柳无从否认,依稀听闻甬道边上传来声响,估摸着有人往这方向走近。
他不愿与她纠缠无聊细节,一手抓住她后颈的衣裳,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施展轻功,撒腿直往南院落奔去。
柳莳音身子猛地凌空,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时,气得发抖——拿她当猫吗?
贺家群院房舍极多,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管事和护卫,皆有专属居所。幸亏道上没撞见人,否则她真不知脸往哪儿搁。
路过自己的小院,南柳迟疑半晌,最终拎着她走向隔壁,行至门前,才放她下地。
柳莳音闷声不响,推开院门,跨槛而入。
“柳姑娘……噢!南护卫也来了……”伺候她的小丫鬟上前迎候,话没说完,被她甩手驱离。
柳莳音等丫头进屋后,亲自打水烧水,气鼓鼓的。
南柳许久没进她的院子,左右无事,沿屋前屋后绕了个圈。
抬望角落的老树树梢如长矛直指长空,枝头挂满黄澄澄的柿子,被白雪一衬,风外鲜明,他双足一点,飞身跃起,徒手折下硕果累累的一枝,信步走回前院,把柿子塞给柳莳音。
柳莳音本来没真生气,见他主动来“哄”,当即换上甜美笑容:“你到屋里坐会儿,我去弄些吃的。”
她以往左一句“舅舅”右一句“您”,自从三年前得悉这舅舅是假的以后,亲切感有增无减,却渐渐对称呼和敬语有了抗拒。
南柳从孤山赶来,半日没吃东西,当下默然不语,自行入厨房,见锅里有半锅杂豆粥,直接舀了一大碗。
柳莳音嗔道:“这是我早上吃剩的,好歹让我热一下。”
“无妨。”南柳两三下全吃光,正要顺手把碗洗净,被她抢了丢在一旁。
“跟你说个事。”她拉他走出厨房,请他进屋小坐。
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南柳环顾四周。
自她给容非打点生意后,贺氏家族里里外外争相讨好她,送来各式精美物件,摆得到处都是。
而他前年从边陲带回的一对罕见酒红朱雀,也换上了精致鸟笼。雄鸟通体表面深红色,雌鸟上体淡赭棕色,因天气寒冷,缩成了两个毛球。
他不由得想起,五个月前,他从容非那儿得了一只球型木鸟,闲来无事,他把木雕涂成红色,后来忙碌了一段时日,那木雕竟失了踪影。
“我想搬离贺家大院,”柳莳音解下披风,忐忑片刻,缓缓开了口,“七爷近来在满家弄一带建了茶园和桂花林,派我去监督,春后得多走动。路远不便,我打算到那边住上半年。”
南柳目视她泛红的脸,眸底掠过过微不可察的忧虑。
桌底下大黄猫发觉他来了,懒洋洋走来蹭他。
他弯腰将猫抱到腿上,揉了揉猫脑袋,没吭声。
柳莳音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和我一同搬走呗?”
“……我?”
“除了你,有楚然哥哥、干爹他们八个人守着七爷!绰绰有余!咱们是一家人,你得照顾我!”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对于南柳而言,最近几年,柳莳音根本无须他操心。
她已不是孩童,与他互为邻里还好说,一起搬出去?大大不妥!尤其,贺家人知道他们不是真的舅甥。
他为难:“长大了……”
“哦?我长大了,你就不管不顾,是吧?”她咄咄逼人。
“哪有?”
“你忍心让不会武功的外甥女在外头辛劳?”她佯作恼怒,见他面有愧色,扬眉道:“要不,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
“……”
关于这个话题,容非先前也半开玩笑提过两次,其中一回,是在长宁镇。收到柳莳音搜集的各色矿石后,他对南柳道,“你家丫头倒还孝顺,不如在贺家找个人嫁了。”
那日南柳一字没说,可今儿这丫头亲口道出,看样子,此事该提上日程了。
他仿佛听见心中有叹息回响。
柳莳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字一顿:“西桐叔叔帅气又温柔,如何?”
南柳有些窝火。
西桐比他还年长一岁,发妻早亡,多年未续弦,何时把他这小外甥女的魂给勾了去?
“年纪大。”当舅舅的表示不同意。
柳莳音又道:“那……楚然哥哥?我和他年龄相仿,自幼一块儿长大,亲如兄妹。”
“太小了。”当舅舅依然不同意。
他和西桐、楚然关系一向不错,当兄弟没问题,结亲嘛……
柳莳音翻了个白眼,从袖管内抖出一小玩意:“你是真对他们不满?还是舍不得我嫁人?”
南柳定睛看清她手上物件时,滋味难言,“你拿了?”
她摆弄着圆乎乎的红色木雕,笑得调皮:“对啊!我前些天去你那收拾,觉得可爱就拿了,忘了跟你说。七爷做的?我看夫人那儿有一整排,没颜色,不好看。”
在他地盘,她的不问自取都占理,南柳无言以对。
“归我。”她洋洋自得。
“……”南柳视线不自觉地从她日渐明丽的面容挪开,暗自发愁——她十六岁的生辰礼物,他得另作准备了。
只因话题转移,他们没再讨论搬迁与婚嫁之事。
柳莳音吃了两个柿子,要吃第三个时,南柳制止她,说“寒,少吃”,借口说困倦,起身离开,不让她相送。
他把猫搂在怀里,飞掠回隔壁院子。
多年居所虽略微冷清,却不显颓败。
他心里清楚,皆因柳莳音平日维护打点。
那丫头口口声声说,让他搬出去照顾她,可究竟谁在照顾谁?
…………
南柳幼所失恃,其父为镖局镖师,身手不凡,因而南柳自幼有一定武学根基。
七岁那年,他随父迁至江南一小镇上。
然而,父亲大半时间外出,不便带他在身旁,百般无奈,将他托付给邻居照看。
一来方言听不懂,二来人生地不熟,三来性格沉闷,南柳基本不与外人交往。唯一对他友善的,是邻居那位比他年长三岁的姐姐裴菱。
可惜,裴姐姐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导致耳朵听不见,年岁渐长,已不会说话,只能发几个简单的音。
南柳至今仍记得,她初次见他时,手里捧着她家做的馄饨,笑容如温暖而不耀目的阳光,恬静,平和。她嘴唇翕动良久,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叠叠,来刺”。
他愣了半天,才明白她想表达的是——弟弟,来吃。
尽管她柔弱,说不出话,因是本地人,父母做正经生意,有她关照,南柳没再受当地其他年龄相仿的淘气孩子欺辱。
他们交流全靠手势,相处日久,他变得更不乐意与人交谈。
她的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生命中缺失的温柔。
他喜欢以手势形容她家几只猫的不同叫声,用动作展示下雨声响;在她微笑注视下,他模仿猫儿从树上跳落的姿态,借此练习身法,并努力锻炼,强健体魄,想像父亲一样,当一名镖师。
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微小愿望,他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更好地保护那些爱惜他的亲人,如她。
他在裴家呵护下度过数年,日子平淡而简单,直到十二岁时,父亲北上,他决意跟随,见见世面。
路途的餐风露宿磨砺南柳的意志,就在他向往更广阔天地之时,恰恰遇到谋逆动乱与两族交战。
颠沛流离,父亲身死,他在北方煎熬了三年,已成英气勃发的少年。
归来,物是人非,裴家人不知所踪。
一再打听,原来,他离开第二年,邻居夫妇因瘟疫离世,裴菱变卖家产后,投奔族亲,音讯全无。
苦寻数月,他得知姐姐的下落。
她背井离乡,受一邹姓乡绅半诱半强占。因原配善妒,不许纳妾,裴菱只能沦为外室,无名无份。
南柳心情沉重,赶赴萧山,几经周转,方能以“弟弟”身份拜访她。
裴菱所住院子十分平常,仅有一面黄肌瘦的丫鬟和一满脸横肉的乳母留守。或许因她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又不是正式主子,下人懒懒散散,没把她放眼里。
不善言辞的南柳好不容易获得入内机会,见裴姐姐斜斜靠在床上,衣裳简朴,无任何珠饰,比以前瘦了一大圈,丽颜蒙了层灰。
南柳瞬时心如刀割。
相反,她看到他的顷刻间,由难以置信的震惊,转化为欢喜和激动,见他比临别前高大健壮了不少,眸子里满是欣慰。
相顾无话,他强作镇定,向她打了个手势——还好吗?
她凝视怀中那个细皮白嫩的小婴儿,满眼慈爱,对他点了点头。
南柳历来心思单纯,无法分辨这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不忍细看她的憔悴容颜,目光落在小女娃饱满的脸蛋上,一贯硬直的心肠软了几分,刺痛感刚略微减轻。
裴菱气息微弱,疲倦不堪,抬起手想比划什么,又软弱无力。
南柳上前半步,想与她多“聊聊”,忽闻院外有车马停驻声,院门开后,乳娘招呼道:“爷来了!”
数人脚步声至,步伐稳健,应是男子。
裴菱耳朵听不见,自是毫无反应;丫鬟惶恐催促南柳:“快走!别让人瞅见!”
南柳暗地里觉察到什么,闪身跃至窗外,借树木遮掩,翻墙出了院落。
他不是怕,而是担心自己的出现,给裴姐姐带来麻烦。
隔着院墙,他听出,来者有三人,但仅有一人进屋,不多时,丫鬟抱着哭哭啼啼的婴儿从内里行出,房门遭人重重掩上。
南柳越听越不对劲,重新翻上墙头,侧耳倾听。
屋中衣裳破裂声、物件摔落声、细碎呜咽声清晰入耳。
这可不像在探视病人!
“说话不会!连服侍人都不会!”一粗糙男嗓低吼,紧接着,是“啪”的一声,如像耳光。
南柳大急,飞身跃进院子,大声喝问:“做什么!”
两名疑似护卫的壮汉见他骤然现身,先是一惊,再观其不过是个身手敏捷的少年,脸上浮现轻蔑。
南柳随父亲学艺多年,私下得空也刻苦钻研,武功谈不上多高强,但反应极其灵敏。
面对猱身而上的两人,他顺手扯下晾衣服的竹竿,刺、撩、挂、点、戳,将二人逼得手忙脚乱,遂一脚踹开房门!
里面那人听到动静,附在门缝想看外头情形,躲避不及,遭南柳连人带门踢翻在地。
床边上的裴菱乍然见他回来,因双手捂住撕裂的衣裳,她没法作手势,只得连连摇头,泪眼模糊地示意他别管,赶紧离开。
“哪来的疯狗?敢坏爷好事!”那男子从门板下钻出,约莫二十七八岁,一双丹凤眼,长相尚可,蓝色锦袍半褪,从地上挣扎爬起,指着他破口大骂。
见裴姐姐脸上高高肿起,南柳早已暴怒,闻言,猜出这人见色起意,不顾姐姐卧病,强迫她行房,更是怒不可遏,抡起一把椅子便往那男子狠狠砸去。
那人也练过几年功夫,略作闪避,与门外奔进来的两人,分三个方位拦在南柳跟前,气势汹汹:“你是何人?”
“她弟弟。”
南柳以脚尖踢起滑落的棉袍,抛向裴姐姐,让她遮蔽褴褛裙裳,继而拿起桌上粗瓷碟子,猛力一敲,瓷碟一分为二。
他以断口尖锐处防身,蓄势待发,两名护卫亦不敢大意,抽出腰间长刀与之相对。
“是你亲弟弟?”锦袍男子激怒下似忘了裴菱听不见,大声质问。
裴菱试图从他的口型判断话中含义,终归没搞懂状况。
她身子摇摇欲坠,套上外袍,腾出双手向南柳比划,一脸焦灼,让他尽快脱身。
而那锦袍男子大致能看懂她意思,知他们二人相熟,愤懑骂道:“什么弟弟!分明是奸夫淫|妇!”
南柳如何能忍?双足运劲跃起,半空踢飞一桌一椅,迫使持刀两人闪开,与此同时,瓷片划向锦袍男子。
来势凶猛,燃着积压多时的怒火。
那人惶恐之际,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没胆量和他硬碰硬,企图逃跑。
这显而易见的怯意使得南柳信心加倍,一咬牙提气窜出,在护卫抢上前,用瓷片尖角抵住锦袍男子的咽喉!
动作利落,教人猝不及防。
锦袍男子登时腿脚发软:“你、你……你要做什么!”
“放了她!”南柳深知,若活在无声世界里的裴菱继续留在此处,不可能再得到一丝一毫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