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四年末, 长宁镇。
花木繁茂,如霜雪落于枝头,微风抖落细碎花瓣, 不经意飘在魏紫的发梢上。
天然清丽的面容描黛点朱, 使得她比平日里更精神些。她身穿灰紫色对襟长衫, 鸦发细致挽了朝云近香髻, 银簪镶了块通透翠玉,日影之下, 如有湖水徜徉。
她莲步轻移,领着手捧竹托盘的巧儿,信步穿过东苑侧门。
守卫笑迎:“魏掌柜,快请进,王爷派人问过您好几回了。”
魏紫脸上一热, 尴尬而笑:“有劳侍卫大哥通传。”
秦茉嫁到杭州已有小半年,因挂念留守长宁镇的魏紫, 每隔一段时日,便携同夫婿回秦园小住。小豌豆时而留在镇上,时而跟随秦茉,到哪儿皆被捧在手心, 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最初, 魏紫没有寂寞的机会,只因越王像和秦茉商量好了似的,每次总能掐准容非夫妇不在,带一队人马来长宁镇溜达, 美其名曰“秦家东苑住习惯了”。
他有时待个三五天, 也曾试过住了整整一月。
一来二往,越王之心, 镇民皆知——他相中秦家那一过门就没了丈夫的俏寡妇。
说来也怪,他借住也好,租住也罢,可他在东苑日常批阅公文,时不时亲自做些点心,命人送去给魏紫和小豌豆,并未有别的举措。
他身份尊贵,品貌非凡,财宏势大,最有资格强取豪夺,竟沉得住气,从未逾矩或逼迫,倒叫人意外。
面对出类拔萃之人的追捧与呵护,若说魏紫没动心动情,定是假的,可对方按兵不动,她便继续充当主人家,礼貌接待。
此前,她每日上午皆备好茗茶珍馐等物前去问安,逗留两盏茶时分,闲谈一阵,以礼相待,没任何肢体接触。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年初,越王远赴京城,时隔两月,魏紫几乎以为他不再来,亦曾难过伤心数日。
不料,他昨夜大模大样敲开秦家的门。
魏紫惊喜难耐,此番想早早前去问候,偏生她亲手做的酒酿丸子,因分神煮坏了,又重新烧了一锅,是以来晚了,没想到,而越王已“派人问过好几回”。
这人……明明心里盼着她,装什么云淡风轻?
信步入内,魏紫带领巧儿上了阁楼,循着若有若无的沉香味进入书房。
阳光勾勒越王那身靛蓝缎袍的轮廓,他孤身一人立于窗前,背影寥落。
“王爷。”魏紫主仆同时施礼。
越王并未回头:“来了?”
魏紫暗觉他这次来与先前不同,猜想他在京受了气。
可她不过为平民百姓,也无广博学识,无从宽慰,当下柔声道:“我做了酒酿,您可愿一尝?”
他转头一笑:“先放着,来看看外头景致。”
魏紫从巧儿手中接过托盘,轻轻放在檀木方桌上。
巧儿知情识趣,躬身退下。
魏紫犹豫半晌,缓步行至越王身旁,眼看窗外竹子青翠,梨花融融,辛夷如雾,院墙外的繁华与院内清雅相映成趣,只可惜,他温和的眼眸柔光如波,却无甚欢愉。
“王爷有心事?”她试探问道,嗓音如常温软,“可有我能分忧之处吗?”
越王比她高出大半头,略一转眸,即能瞧见她那精致眉眼,因温柔而略显孱弱。
她袅娜身姿披半身柔柔天光,纤腰束素,一张素净瓜子脸,透着似有还无的迷惘。
越王嘴角轻扬:“秦姑娘都成贺夫人好几个月了,你留在这儿干嘛?”
这话来得稀奇,魏紫隐约觉察哪里不妥,正想多问一句,冷不防撞进他那双幽深眼眸里。
只听得他沉嗓低笑:“不如带上小豌豆,随本王到衢州吧!”
浓眉俊目近在咫尺,她心中陡然一跳,慌忙回避,悄声问:“去衢州……开酒馆吗?”
“去衢州,每日尝我做的点心。”他说得含糊。
魏紫脸颊红云起落:“不好吧?僭越了。”
“那……给本王当牛做马。”越王毫不避讳地直视她。
“当牛做马”源自去年七月,秦茉身陷牢狱,当时魏紫得悉越王真实身份,求情时说了句“求王爷……帮帮我家姑娘,您若不嫌弃,我给您做牛做马都成”。
当时越王半开玩笑拒绝她的提议,何以今日又重提?
魏紫分辨不出他这话含有几层意思,正自惶惑,忽有微微滚烫气息,落在她耳边,激得她禁不住一颤。
他噙笑,小声补充:“……再生些小牛小马。”
此言如烈焰般烧红了她耳尖,教她半边身子酥麻,心潮翻涌,蜜味中掺杂懊恼。
这算什么?圈养牲畜?她轻咬下唇,以他当初拒绝的话回应:“王爷又不缺牛和马。”
“喔……那倒也是!”越王若有所思,转而凝望她羞中带薄怒的容色,“本王别的不缺,就缺个妻子,缺娃儿,缺吃点心的家人。你方才不是说要替本王分忧么?何不成全本王?”
魏紫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妻子?不是妾!
这意味着什么?
她认定自己得他眷顾、挂怀,全因一次落水相救。既已嫁过一回,出身低微,她从不曾奢望。目下既然她也倾慕于他,随他离去,当个小小侍妾也可。
但他说的是妻子!
他非庶民,不是普通官员,而是帝后嫡亲血脉!
天家岂能容她这样身份的人去攀龙附凤?
魏紫心下彷徨,无从应对,干脆假装没听懂:“要不……先吃我做的酒酿丸子?甜甜的,吃过心情会舒畅些。”
越王蹙眉,眸光有瞬间深沉,而后微笑颔首,突然一手锢着她的腰,一手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住她的唇,夹带灼热气息,碾压她的浅粉娇软。
……?
魏紫傻掉了,双目圆睁,被迫扬起脸,任由他的唇舌在她唇齿间肆意搅动,脑中茫茫一片空白,仿佛所有思绪已抽空。
良久,他总算放过她,松开对她的禁锢。
对她震惊且羞怯的眼神,他残存的忐忑逐渐被捉狭取代。
“谢谢,果然很甜,让本王心怀畅爽。”他强忍笑意,一本正经作出评价。
被占便宜的魏紫涨红了脸,犹自不解,嗫嗫嚅嚅:“这……这……王爷,我是请您吃丸子。”
越王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最近耳朵有点背,有些字眼听不真切。”
魏紫脑子转不过弯,愣了许久,方记起自己所言。
所以,他自动忽略了“做的酒酿丸子”?
有这么耍赖的?
他身份摆在那儿,她不好发作,心底羞涩、恼怒、甜蜜兼之。
越王的得意之情再也藏不住,为掩饰小小心思,他转身走到桌边落座,趁醪糟尚温,以银勺舀了两口,细味过后,笑道:“丸子,不及做丸子的佳人好吃。”
魏紫绞弄裙带,暗忖:这王爷!平常看上去温柔敦厚,模样老实,谁想……竟有刁滑的一面。
“别怕,现在不吃,等拜过堂。”他笃定地笑了笑。
魏紫嗔道:“什么拜堂不拜堂的?”
“要生小牛小马,自是要拜堂成亲,”他顿了顿,“别说你想当一辈子的秦家人。”
魏紫的确曾有类似想法,被他戳中心思,眼神有些许闪躲。
越王放下勺子,以帕子擦净双手,起身慢条斯理地整顿袍裳:“难道……你要逼本王强抢民女?”
魏紫被他正色庄容的戏谑之词逗笑了:“民女不敢。”
越王眼底擦过憾意,叹了口气:“只是……暂时没法为你请封,还望你谅解。”
他边说边回到她身旁,伸臂圈她入怀。
“封号,我不在乎。”魏紫在此之前没被其他男子拥抱亲吻过,竟寻不到合适的姿势去依傍他,总觉得别扭。
“我在乎。”他臂上力度加重了三分。
二人恬静相拥,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