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走后,家里的境况更糟,没了女主人,屋里冷冷清清,日子过得更不像日子。
四更刚过,隔壁李家的鸡都还没来得及叫,此时正是春寒料峭,茯苓还在睡梦中,突然听见“哐”的一声巨响。
茯苓被惊醒,他把旧棉衣裹在身上,摇摇晃晃的爬下床,睡眼惺忪,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人弯着腰。
“师父?”茯苓揉了揉眼睛,“你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茯苓晃了晃头,勉强清醒了些,他快步走过去,发现吴恒正蹲下身,用两只手把洒在地上的面粉捧起来,放到旁边的碗里:“怪我,可惜了……”
他本来想早点起来和面的,崔氏走后,少了个人帮忙,每日卖的馒头包子也就少了,根本不够维持家用。
茯苓帮他一起收拾面粉,碗里的面粉里掺了灰,茯苓笑着说:“没关系,不能做馒头卖了,我们留着自己吃。”
吴恒看了一眼里面卧房,吴子安还在里面睡觉,犹豫着道:“安儿恐怕不愿意……”
“我用这个做成煎饼,这样就看不出灰了。”
吴恒惊喜道:“你还会做煎饼?”
“我以前见师娘做过。”茯苓端着碗站起身,扶着吴恒在坐在灶台旁边,开始生火。
屋子里暖和起来,茯苓开始揉面,把韭菜切碎了包在面饼里,“师父,我以后早点起来帮你和面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吴恒正在劈柴,闻言他放下斧头,皱眉道:“那怎么行?你还要练功。”
“要练功,也要吃饭啊。”茯苓把包好的韭菜饼放在一边,开始做今日要拿出去卖的馒头,“师父你看,我在练功,我在扎马步呢。”
吴恒还是摇头,他站起身,拄着拐杖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茯苓估计吴子安快醒了,开始煎饼,他看师娘做过很多次,自己却是第一次做,很不熟练,煎糊了,茯苓挑了一张糊的最厉害的先吃了,仍旧继续揉面。
刚出锅的韭菜饼很香,吴子安循着香味出来,看见糊了也没说什么。
吃了几口,他突然问道:“这饼里怎么有沙子?”
茯苓身形一滞,背对着他,装聋作哑的继续揉面。
吴子安看了看那饼,又看了看茯苓,问道:“茯苓,你往面里掺沙子?”
吴恒坐在吴子安旁边,解释道:“不是苓儿,是我把面粉弄到地上了。”
“掉在地上的也捡起来做饼?”吴子安嫌弃的站起来,把饼扔在桌上,“我不吃了!”
“安儿!”
吴子安没应,蒸笼里的馒头也没碰,头也不回的拿着书走了。
吴恒叹了口气,把吴子安丢下的饼吃掉。
他知道吴子安不待见茯苓,说也说了,骂也骂过,都没用。
“师父,馒头蒸好了,我们走吧。”
两人来到街市门口,快晌午的时候,吴恒说吴子安早上没吃多少东西,让茯苓去学堂给他送馒头。
茯苓一路到了学堂,这小学堂很破,就是一间小木屋,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夫子,来这里读书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这时候正好午休,茯苓踮起脚,从窗户外看进去,没见到吴子安的身影。
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里面走出来,茯苓赶紧上去问道:“请问,你知道吴子安在哪儿吗?”
那孩子头一次见到茯苓这么好的相貌,先是一愣,随后很热心的说:“就在屋后,我方才看他过去了。”
“多谢。”
茯苓绕到小木屋后,果然看到吴子安一个人坐在石坎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师兄。”
吴子安慌忙抹了把脸,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馒头,”茯苓把怀里的馒头拿出来,还没完全凉,他递过去,轻声道:“你是不是想师娘了?”
以前崔氏经常会给他们煎韭菜饼,吴子安早上应该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发现有沙子才那么生气。
吴子安早就反应过来茯苓不是故意放沙子了,他接过那被布包得仔仔细细的馒头,平常总挂在嘴边的刻薄话,此时却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送完馒头,茯苓回到街市口,没看到吴恒,他问旁边卖馄饨的老李,“李叔,我师父呢?”
“饿着肚子跑了这么远,先喝碗汤暖暖胃,”老李端了碗馄饨汤递给茯苓,“你师父去对面的典当铺了。”
茯苓道了谢,一口气喝完汤,往对面的典当铺走。
他进去时,正好看见吴恒接过柜台上的钱,把一条刀穗放在桌上,那刀穗上挂着一枚祖母绿的翡翠坠子,没有雕刻纹样,但晶莹剔透,成色极好。
茯苓踮起脚看过去:“师父,你当了什么?”
“没什么,”吴恒摸了摸他的头,温和的说:“师父今天给你买点好吃的。”
茯苓并不相信,之前为了给师娘治病,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的差不多了,那翡翠坠子一定是重要之物!
吴恒不愿意多说,牵着他出了典当的门,弯下腰看着茯苓说:“苓儿,你只需好好练武,其他一切都有师父在,明白吗?”
茯苓鼻子一酸,用力的点点头。
他一定要努力练武,为了报仇,也为了不辜负师父!
有了这笔钱,每日即使卖的馒头少一些,吃穿也暂时不愁了。
吴恒得以有更多的时间教茯苓刀法。
“注意挥刀的力度,刀与剑不同,刀法变化万千但威力不减,将招式连在一起,如流水飞泻,绵延不断。”
“扎、抹、劈、削、扫、斩、截,刀刀不离身,脚下章法不要乱。”
“人与刀合二为一,一动俱动,一止俱止。”
吴恒握着手里那根平平无奇的木杖,在空中划过一条流畅的弧线,他回身劈下,脚下步子极稳,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仿佛那残疾根本不存在。
茯苓一时间看愣了,他觉得师父手里的不是木棍,是一把绝世宝刀,虽立于屋后这方寸之地,依旧锐不可当。
等吴恒停下来,又拄着拐杖站着,他眼里的光亮渐渐散去,身上的气势也卸了。
茯苓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师父,你明明这样厉害,为什么还……”
“你想问为什么沦落至此?”吴恒苦笑了一下,在屋后的凳子上坐下,眼里带着几分追忆,“我本也是冬青门弟子,因为一次意外,我筋脉俱损、武功尽失,还断了一条腿,此生再与江湖武林无缘,我不想留下给师门丢脸,就下了山。”
“我现在教你的,就是冬青门的《九重刀法》,”吴恒考虑良久,还是开口道:“苓儿,明日我带你上冬青山拜师吧。”
茯苓放下面团,在衣服上胡乱的蹭了蹭手上的面粉,他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师父,你不要我啦?”
“不是不要你,”吴恒叹了口气,“师父没有内力,后面的功法教不了你了,你天赋异禀,以后是要有大作为的,不能止步于此。”
茯苓犹豫道:“可是……”
“苓儿,”吴恒轻声道:“你不是还要给爹娘姐姐报仇么?”
茯苓说不出话了,师父说得对,他要报仇,要变强,可是师父腿脚不便,他走了谁照顾师父?
吴恒一看就知道茯苓在想什么,他拍了拍茯苓的头,笑道:“放心吧,师父去和你李叔合伙开早餐铺,不愁吃穿,再说还有你师兄呢,你才多大,师父还用你操心?”
说完吴恒拄着拐杖,转身去屋里,拿出了一把刀,递给茯苓。
“这是师父当年那把刀,现在传给你,刀客以刀为伴,永远也不能分开,明白吗?”
眼前这把刀跟了吴恒大半辈子,十几年未出鞘,依旧锋利不减当年。
茯苓点头,他红着眼,郑重的接过这把佩刀。
冬青门现任掌门赵旭是吴恒的师叔,吴恒与门内十几年没联系过了,为了茯苓的前程,他觍着脸也得去求一求。
赵旭初闻此事,本来是不想理会的,就好比半辈子没打过交道的远方亲戚,突然家破人亡了来打秋风,但其实家破人亡还是他们害的。
就算不提前尘往事,一个卖包子的废物,教出来的徒弟能有什么本事?哪有人挑着扁担卖包子行走江湖?
大弟子陆长恩劝道:“师父,这恐怕不妥,让人知晓,定会说我们冬青门不近人情,他不过想送个人进来,就当添了个外门弟子,对外说他资质不够,日后若有人提起,只会道您重情重义,公正严明,不因私偏心于他。”
赵旭觉得他说得有理,点点头道:“那你说,安排他去哪里?”
陆长恩眼中透出几分阴险:“吴恒在镇上卖包子,他徒弟就安排去做饭吧。”
赵旭:“那就这么办。”
茯苓收拾了几件旧衣服,在冬青门下和师父吴恒道别。
吴恒叮嘱他好好学武,眼前的男人拄着拐杖,穿着旧夹袄,一看就是个敦厚老实的人,此时红了眼睛,看着茯苓跪下给他磕头,想拉他起来,弯下腰,却没能伸手。
他知道这大概是茯苓最后一次给他磕头了。
茯苓磕完头,背着刀站起身:“师父,我走了。”
吴恒点点头:“师父就在山下,有空就回来看看,照顾好自己。”
“师父放心,无论我在哪里,你都是我师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茯苓把刀背在身后,进了冬青门。
师父收留他,给他饭吃,还教他武功刀法,他感激师父一辈子,他一定努力练武,绝不辜负师父对他的期望,他还要报仇,要告慰他爹母姐姐的在天之灵。
走出几十米远,茯苓突然回头,那穿着旧夹袄,拄着拐的人,依旧站在原处,远远的看向他。
茯苓看不清师父的面容了,但他知道师父此时一定弯起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这一辈子含蓄内敛的人,此刻竟然少见的情绪激动,见茯苓回头,伸出那只没拄拐的手,冲茯苓招手。
师父在山下,在那夕阳淡淡的余晖里,看他越走越远。
“爹!你偏心!”吴子安叫道,“你把刀给他,还让他进了冬青门!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吴恒平静的道:“安儿,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等你《九重刀法》也练至第二重,我也送你去冬青门学武。”
吴子安气道:“你就是觉得我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