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昀赶到落华山的时候, 夜色正浓。天边无月无星, 阴沉得仿佛大雨将至。可落华山上下,却被熊熊烈火侵蚀, 刺目的火焰照亮了落华山顶整片天空,亮若白日。
大火已烧了许久,目之所及处, 均是残垣断壁。砖瓦院墙被烧得焦黑, 似乎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崩碎倒塌。远远望去,落华山巍峨的主殿在大火中摇摇欲坠, 几欲倾覆。
一道剑光落在主峰前的万阶石梯下, 楚昀从剑光中踏出来, 只余满目血色。那白玉雕砌的石梯上,随处可见落华山弟子的尸身与残肢断臂。地面上的血液早已干涸, 浓厚的血腥之气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边忽然数道电闪雷鸣, 一场骤雨随即落下。雨水冲刷着被染得斑驳鲜红的石阶,汇成蜿蜒的血河, 蜿蜒流淌而下。
顾浮生曾言过的尸山血海,最终竟在落华山印证了。
雨幕中, 一个身影缓缓抬步踏上了石阶。这万阶石梯十多年来楚昀走过了数百次,却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艰难。他迎着瓢泼的大雨, 在无数残肢断臂中缓慢走上去, 一步一步, 仿若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倒在那石阶上的,有往日总借口逃脱楚昀考核的师弟,他手上的配剑已砍出无数豁口,似是经历过千百次的拼杀。也有过不惯山上清修生活,总求着楚昀给她从山下带新鲜玩意的师妹,她双目怒睁,就算是在死亡前的那一刻,满是血迹面上也看不见丝毫畏惧退缩之色。还有一双同胞兄弟,哥哥用尽全力将自己已经战死的胞弟挡在身下,背上被人用刀剑划得血肉模糊……
楚昀一步步走上石阶,倾盆大雨让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可他的目光依旧努力落到身旁每一具尸身上,像是要将所有人的模样刻在脑海中。走完这万阶石梯时,他身上的衣衫已经彻底湿透了。浅青的衣摆被染上斑斑血色,触目惊心。
踏上最后一阶石梯,楚昀忽然踢到了一具娇小的尸身。他弯下腰将那人小心翼翼翻过来,接着雨水将那张略带稚气的脸擦拭干净。他认出来了,那是他离山前,最后一次负责新入门弟子考核时,招收的一名弟子。
那孩子年纪还小,大概与箫风临刚入门时一般大小。落华山弟子须得入门三年后,通过考核,才或有可能被长老看重,成为入室弟子。每个刚入门的弟子,都有能够成为长老入室弟子的愿望。
可唯有眼前这孩子,在楚昀问到他时,他认真地看着楚昀,一字一句对楚昀道:“我想拜您为师。”
楚昀已经记不住自己当时的回答是什么,但那之后不久,他便离开了落华山。想来,这孩子应当已经对他失望了吧。而如今三年已过,这孩子有没有成为入室弟子?又最终拜了那位长老为师?
已经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了。这孩子被一剑穿胸而过,血已经流干了,只余下一张苍白,而又稚气未脱的面容。
这张脸一下抽走了楚昀所有力气,他脚下一软,跪伏在这具尸身之上。
大雨让火势渐渐平息下来,只余滚滚黑烟,直冲云霄。楚昀的头抵在泥水中,紧紧把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身抱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做,才不会再被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所扰。
忽然,他的身侧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唤:“楚师兄?”
楚昀猛然抬头,隔着雨幕看见了一瘸一拐,缓慢朝他走来的那人。那人浑身泥污与血迹混杂,面容苍白,狼狈不堪。
“……小叶子。”楚昀已经失去光彩的眼中忽然亮了一下,跌跌撞撞朝叶寒声跑过去。可他刚来到叶寒声身边,忽然被他狠狠推了一把。
楚昀被他推得摔倒在地,手臂被落在路边的一把长剑划破,血流如注。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叶寒声的眼神仿若一把刺骨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心口。
“……回来了?啊?”或许是伤了心脉,他的声音沙哑不堪,脸上的神情也陌生冰冷至极,“你还回来做什么?我问你话!所有人都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楚昀跌坐在地上,脸上血色尽褪:“我……”
就连叶寒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朝楚昀大喊着,像是要将自己浑身的怨愤发泄干净。一日前,在箫风临的帮助下,他们成功逃出禁牢。可就在即将离山之际,却被厉千机发现。所有参与逃亡的弟子,也是在攻山中所有幸存的弟子,被厉千机一声令下屠杀殆尽。
混战中,刺向他的那一剑偏了半分,他才从中捡回了一条命。当他从百余人的尸身中醒来时,魔域大军已经不见踪影,而整个师门也已沦落为了一片火海。
叶寒声双眼通红:“是你说的!你将海东青留在落华山,若有朝一日师门遇到危险,只要让海东青传信于你。天南海北,你都会回来的!这是你自己说的!”
楚昀呢喃着开口:“对不起……”
叶寒声嗤笑一声,大声喝道:“对不起?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还能对不起谁啊!你多了不起啊,杀了将自己养大的师父,打伤同门,说离山就离山,一句话也不解释。可我们呢?天下人指责你的时候,只有落华山,只有落华山弟子在替你说话,全天下只有我们还傻傻相信着你,因为你是我们的师兄!对,或许你是有隐情,你有不能说的苦衷,可如果不是你,厉千机会找上落华山吗?落华山会被灭门吗?!你说话啊!”
“我……”楚昀嘴唇颤抖一下,似是想要说什么,可他刚一开口,却看见叶寒声口中突然涌出了大量鲜血。他本就身受重伤,这番情绪激荡又加重了他的伤势。大口大口的血从叶寒声口中涌出来,他的身体软了下来,颓然跪倒在大雨之中。
楚昀登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他连滚带爬扑到叶寒声面前,这才发现他身上一道剑伤竟还血流不止。那道剑伤险些伤及心脉,若不是叶寒声有修为护体,恐怕坚持不了这么久。这场景与顾浮生离世前几乎一模一样,楚昀慌乱地伸手按住他的心口,不断朝他体内注入灵力:“小叶子,你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对不起,我这就救你,我救你,我……”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眼前不知被泪水还是雨水挡住了视线,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而就在这时,叶寒声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对不起……”他轻轻咳了几声,偏头吐出大口血沫,“对不起楚师兄,我不该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楚师兄,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也别再咳咳,别再管这些事情。都结束了……”
“小叶子,寒声……别说话,乖,听师兄的,你不会有事,师兄不会让你有事……”楚昀语无伦次的呢喃着,可他除了不断将自己的灵力注入怀中那身躯外,什么也做不到。忽然,有一双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楚昀下意识将叶寒声抱得更紧,他茫然抬头,眼前是一抹俊秀的红衣。红袖眼眶通红,她抹了一把脸,从楚昀手中接过叶寒声:“公子,我能救他,他不会死的。”
楚昀像是过了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他点点头,沉默地松开了手。红袖立即点了叶寒声身上几处大穴,又从怀中掏出一瓶药给他灌了下去。叶寒声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昏睡过去。
“把他带走。”过了许久,楚昀道。
红袖道:“公子你呢?”
楚昀站起身,回望满目疮痍的落华山,低声道:“万一,还有人活着……”
他呢喃自语一句,立即转头跌跌撞撞朝落华山内跑去。
“公子!”红袖高喊一句,可楚昀像是没听见一般,很快不见了踪影。
这一夜,楚昀找遍了落华山上下每个角落。他冒着大雨,把每一具尸身从废墟草丛里挖出来,把每一截残肢断臂拼接成型,就连山崖谷底也没有放过。可他没有找到第二个鲜活的生命。
整个落华山上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幸存之人。
楚昀没有再流一滴眼泪,他亲手挖开土壤,将每一具尸身小心下葬。倾盆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楚昀埋葬落华山弟子也用了三天三夜。将最后一座墓冢立好后,楚昀终于坚持不住,颓然倒在地上。
他双手已然血肉模糊,浑身皆是泥水血水,可他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一般。楚昀将头抵在地面上,在大雨中缓缓闭上了眼睛,神色几近木然。
忽然,他头顶的雨停歇下来。
“昀儿。”一个熟悉的声音恍惚在他身边响起,温言低叹,仿若耳语。
是谁?
楚昀睁开眼,一把竹伞撑在他的头顶,替他挡去了倾盆雨势。大雨中,执伞那人的面容似乎格外模糊,可神情却是一贯的温柔,仿若能看见他眼中满含的怜惜叹惋之色。顾浮生楚昀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过他很快便庆幸自己说不出话。事到如今,他又能说什么呢?
楚昀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到了现在,还妄图受到师父的庇佑。他亲手断送了那人的性命,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竟幻想能见到顾浮生。
落华山因他而受此劫难,就算那人真的回来,应当也是不想见他的吧。
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顾浮生倾下身,替楚昀擦去了脸上的泥水:“不怪你。”
顾浮生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柔和,接着,楚昀便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中。那怀抱温暖得极不真实,或许也的的确确不是现实。楚昀浑身忽然颤抖起来,在这瓢泼雨幕中,他拽紧了那人的衣袖,放任自己失声痛哭。
大雨将楚昀哭泣的声音尽数淹没,紧紧抱住他那人也一言不发。就像他年幼时,顾浮生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无声地安慰着、纵容着。
不知过去多久,那人的声音恍惚传入他的耳中:“昀儿,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
楚昀浑身的颤抖忽然停了,他怔怔抬头,便听那人又道:“报仇,你必须要报仇。”顾浮生的声音宛如蛊惑,“为落华山报仇,杀了厉千机,血洗魔域。”
“报仇……”
“你身上的乌邪兽骨,这是唯一的希望。你能做到的,现在只有你能做到……”
雨势渐渐停歇下来,楚昀颓然倒在被雨水冲刷的土地上。他缓慢爬起来,周遭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墓冢,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跌跌撞撞离开。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人影注视着他离去,缓缓叹息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清俊的面容立即随即消失,换做了一张须发尽白的容颜。他身着一袭繁复的绛紫衣袍,正是赠予楚昀无量书的那位清焕长老。
清焕长老转身朝楚昀离开的相反方向,步行下山。经过一处深涧时,他忽然感觉一阵微不可察的灵力流动。他似是一怔,纵身跃入深涧。层层树影缠绕之下,两个男子在碎石中相拥,其中一人甚至已经昏迷不醒。
发觉有人来到,那清醒着的男子朝前爬了几步,抓住了清焕长老的衣摆:“救……救救我们……”
一代仙门落华山就此落下帷幕。自三年前掌门顾浮生仙故后,落华山便一日不如一日。此番遭魔域袭击,苦苦挣扎数日后,落华山上下均遭至魔修毒手。担心引火烧身,修真界百家仙门,无一家肯伸出援手。
倾巢出动,快速将落华山满门尽灭后,厉千机竟真如自己所言,就此鸣金收兵,退守魔域,不再与仙门为敌。
五日、十日、一月、三月……
仙门百家就这样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三个月,可修真界始终安稳平静,平静到似乎三个月前并未发生过那等惨案。三个月足够让人忘记很多事情,落华山的遭遇也从让众人讳莫如深,变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地,众人都觉得,是那落华山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挑衅魔域,才遭至了灭门祸事。
而对于那从始至终都未曾现身的楚昀,众人更是嗤之以鼻。无数骂名毫不吝啬地往楚昀身上投去,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好像要不是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后的某一日。
原本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的长空忽然风卷云涌,整个天空仿若被一块厚重的黑绸覆盖。中原大地上,所有妖魔灵兽、厉鬼凶煞,忽地一齐恸哭哀嚎不止。
万鬼哭嚎,所有人都意识到,有一样至阴至邪之物,正在出世。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划破天际,落在了落华山被烧毁的废墟之上。若还有落华山弟子在场,应当能够认出,那里,正是落华山过去的剑阁所在。
废墟中,铸剑炉被这道惊雷不偏不倚劈中,轰然炸开。一个焦黑的人影从里面缓缓走出来。
他浑身都像是被烈火灼烧过,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可唯有那双眼睛,却明亮至极。他一步步踏出铸剑炉,在地上踩出一个个焦黑的血印。可随着他一步步朝前走去,原本干瘪焦黑的皮肉快速恢复,腐肉褪去,新肉覆盖骨骼,随后长出皮肤,毛发。
光洁如新的皮肤很快被裹上了一件黑色长袍,只露出一双白皙纤细的脚踝,与一张精致却冷冽无波的面容。楚昀抬起手,他手中那还冒着火光的长条之物也很快褪去了火焰与焦黑的外壳,一把通体乌黑,细长古朴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他将那把剑举到眼前,忽然缓慢地勾起了嘴角。
黑剑泛着冷光映照在他苍白而阴冷的面容上,在风驰电掣、仿若黑夜的废墟中,身形单薄纤长的男子静静伫立,却宛如厉鬼现世。
耗时三个月,楚昀分裂神魂,以身殉剑,终于炼成了这把至邪之剑——乌邪。
乌邪剑出世,天地为之震荡,就连身处万丈深渊之下的魔域也未曾幸免。厉千机命令手下退回魔域,自然不是就此放弃。当初他找不到楚昀,只能屠尽落华山,将箫风临抓回魔域。他知道楚昀与箫风临之间感情深厚,判断楚昀一定会追来魔域向他报仇。可他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三个月之久。
魔域内动荡不安,豢养的魔灵妖兽更是发狂怒吼,不得安宁。而此时的魔域,也与天下人一样,对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
厉千机本能察觉事态有变,急忙调集一批精锐,前去调查。不多时,便有属下来报。
“圣主大人,是……”那人跌跌撞撞冲入魔君殿,还来不及说出是什么,便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一柄细长的黑剑从他咽喉刺出,又快速抽离,那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仰面栽倒在地。
鲜血涌了满地,也露出了他身后那人。
那人裹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黑袍,衣摆微微湿润,却看不出究竟是血还是水。他抬起那双明亮森然的双眼,眼尾一枚小痣鲜红如血。
“你……你……”厉千机惊诧地看向他,正欲起身,却忽然发现,自己浑身已动弹不得。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灵压在魔君殿整荡开来,厉千机浑身瘫软如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鬼魅般的人影缓慢朝自己走来。他的身后,两只花斑猛虎踏进殿门。那本该是魔域中豢养的妖兽,可现在却丝毫不再听从厉千机的命令,它们靠近殿中那具被楚昀一剑毙命的尸身,快速将其分食。
厉千机这才明白,持续几个时辰的妖兽发狂,并非完全源自天地间的异动。它们全是被人所操纵!
在令人作呕的咀嚼声中,楚昀提着剑,走到厉千机面前:“事到如今,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厉千机浑身动弹不得,低声问:“你为什么……”
楚昀抬手,将乌邪剑缓慢落在厉千机的脖子上:“此剑,名为乌邪。”
厉千机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却很快掩盖下来。当初为得到乌邪兽骨的力量,他查阅许多方法,对于铸剑之说倒也不是没有见过。可那代价实在太大,他从未想过尝试。
他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然成功了。
“哈哈哈……”厉千机停顿许久,忽然大笑出声,“好啊,好一把乌邪剑,想不到有生之年,我竟能见到如此奇兵!楚昀啊楚昀,你果真没让我失望。能死在乌邪剑下,本座也算死得其所!”
楚昀勾了勾嘴角:“可惜,恐怕这次,我要让你失望了。”
“你要做什么?”
“杀你,我嫌脏了我的剑。”楚昀手腕翻转,收了乌邪,幽幽道:“你率领魔军杀我落华山一千五百三十六人,参与的魔军有三千四百二十八人。这三千余人的性命我收下了,至于你,想死?没这么容易。”
他忽然反手一握,将厉千机从魔君殿座椅上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一股灵力由楚昀掌心注入厉千机体内,仿若一把利刃般流过四肢百骸,寻至丹田。厉千机只觉一股剧痛从体内爆开,他发出一声震彻心扉的痛苦喊叫,随后,身体便瘫软下去。
同时消散的,还有他百年的修为。
楚昀将厉千机的灵丹捏碎,如丢弃一件破烂之物般,扬手一抛,将厉千机抛了出去,正巧落在那两只花斑猛虎面前。两只虎妖刚把先前那具尸身分食干净,它们张开仍在滴血的下颚,朝厉千机凑了过去。
厉千机瘫软在地,看着这两只被自己豢养长大的妖兽,就连向后退缩的力气也不剩。
楚昀淡淡道:“给你们咬着玩,留条命就好。”
两只虎妖听令,一首一尾叼起厉千机,便往殿外拖去。大殿上很快重新恢复平静,但许久之后,远处依旧传来厉千机凄厉的叫喊声:“……你让我死,你让我死啊!”
楚昀在魔君殿上坐下,一只手缓缓搭上眉心,徐徐按压。直到此时,他的脸上才露出了些许疲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