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颤动消解,一个石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打开。
二人对视一眼,踏步走进去。狭窄的山洞里没有丝毫光亮,阴气及盛,看不见任何东西。据文封所说,此地原本乃一个妖邪群居的山洞,那些妖邪被清焕长老收伏后,被永远封印在此地,作为看守。因此,未免惊扰此间妖邪,他们必须屏住灵息。
那些妖邪常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耳目均已退化,但唯独对亮光十分敏感。因此他们进入时,绝对不能点火。
楚昀拉着箫风临穿过狭长的甬道,他二人如今都是目不能视,但楚昀却显得十分如鱼得水,一路行来,竟很少磕碰到墙面。箫风临不知想到了什么,悄然捏了捏楚昀的手。
“怎么?”楚昀以为他想对自己说什么,转头轻声问。
箫风临摇了摇头,才想起对方现在看不见他,遂道:“没事。”
楚昀太了解他,一听他这声音,便觉出对方一定有事想说。他忽然停下脚步,借着黑暗将人圈在了石壁上。他朝那人凑近了些,直到感受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到底怎么了?”
箫风临缓缓闭上眼:“我只是在想,你看不见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这般……不,或许比现在更遭……”
他不仅仅是目不能视,他听不到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就像身处在另一个虚无世界。
楚昀浑身轻颤一下,没有回答。
箫风临的手循着他的身体摸上来,揽住了他的腰身:“那时候,会害怕吗?”
对方还是没有回答。箫风临等了许久,等到他都以为对方或许不会再回应他时,他忽然听见楚昀轻声道:“……会。”
楚昀抱紧了箫风临,闷声道:“每次都会。”
楚昀把头埋在箫风临怀里,放任自己软弱下来。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平心而论,楚昀不是个软弱胆怯之人,但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无懈可击。他就像是万千普通人一样,怕黑,怕疼,害怕孤独,也害怕背叛。
可是,经历的一切却让他不得不将原本那个自己藏起来。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无所不能,什么也不在意,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箫风临心口闷得发疼,可他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这一身的灵力,与楚昀交换。可无论他怎么做,似乎都是于事无补。这人的灵力仍在一天天衰弱下去,就算找到那味灵草,也不过是能够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可是事到如今,能够拖延时间,减缓灵力衰弱,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小昀,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楚昀应了一声:“嗯。”
箫风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无论我们能不能找到赤兰草,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知道这很残忍,五感衰退之人,到了最后,会全然失去对外界一切感知,甚至就连行动之力也不剩。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情境下坚持下去,或许发疯失狂,更或许,会因为忍受不住而自尽。
这一路上,箫风临都刻意不在楚昀面前提起此事,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可事情并不是不去想,便不会发生。
“阿临……”
“对不起。”箫风临在他耳边轻声道,“但你给我时间,我会找到救你的方法,哪怕赔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找到。”
“好。”
就在此时,箫风临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异响。箫风临下意识察觉不妙,一把将楚昀推向一边。而他身后的石壁忽然变得柔软,无数利爪从中伸出,扯住他的四肢衣摆,将他生生拖入其中。
“阿临!”楚昀立即扑上前去,可那石壁在将箫风临拖入后,又变得坚实无比。楚昀一拳砸在那石壁上,山洞震颤不休,可那石壁依旧毫无反应。
他冷静下来,动用了几分灵力,抬手在粗粝的石壁上抚过。可任凭楚昀如何注入灵力,都无法感知道里面丝毫的灵力流动。
那石壁分明就是一件死物。
楚昀思索片刻,像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朝山洞内部走去。
他很快走到了甬道的尽头,些微的光亮也从山洞的深处传来。楚昀走过去,那似乎是一个石门。可奇怪的是,石门如今正虚掩着,方才远远看见的那些光亮,便是从其中传出。楚昀推开石门,走进去。
那是一个宽阔的石洞,洞中唯有一方石台,一个石桌与两个石凳。一块白玉环佩静静地躺在那石台之上,微微泛着亮光。些许烛台悬在石壁上,烛火跳动,与那石台上的环佩交相辉映。楚昀的目光只在那环佩上扫了一眼,便落在了石洞中唯一的石桌上。
石桌上摆着一壶清茶,旁边的两个茶杯中正轻烟袅袅。而在石桌旁,已坐着一个人。
文封举起自己身旁这杯茶,朝楚昀笑了笑:“楚师兄,你来了。”
楚昀眼神沉了下来:“阿临呢?”
“他很安全。”文封道:“楚师兄不妨坐下来,与我喝杯茶。其余的,我们再慢慢说来。”
楚昀在石桌旁坐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文封,你还是不信任我。”
文封摇摇头:“不,楚师兄,我当然愿意信任你。从小到大,你是最照顾我的。可你要明白,我现在已不再是以前那个默默无闻的落华山弟子了,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很抱歉。”
楚昀问:“那梓墨呢?”
文封眼神稍黯,低声道:“徐师兄他……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你骗了他?”
“不,我没有骗他。”文封道,“我只是向他隐瞒了一些真相罢了。”
楚昀思索片刻,道:“你们抓到的那些魔修,并非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对么?”
文封一怔,笑了笑,道:“楚师兄还是这么聪明。其实我本来能有别的更周全的办法,道我一想到,我要对付的人是你,我只能用这招铤而走险。你太聪明了,我什么都瞒不过你。好在,徐师兄似乎并未发现异样。”
楚昀皱眉道:“你做了什么?”
文封道:“那群魔修被捕后,便立即在我与徐师兄面前供认,是魔域圣主楚昀,派他们前来攻打缥缈宗。并且,有灵函为证。”
“灵函?”
“对,灵函。”文封道,“是楚师兄你亲笔所写的灵函。”
楚昀立即反应过来:“那灵函是你伪造的?你模仿了我的字迹?”
“是。”
楚昀忽然轻笑出声:“你不说我当真忘记了,过去你不就时常做这种事吗?你于道法仙术天赋不高,但你十分用功,该背的经文典籍、咒术武谱,你都背得滚瓜烂熟。每次师兄弟们被长老罚抄,你都抢着帮我们,你说因为这样会记得更清。因此,你及其擅长模仿他人字迹,有时就连长老也分辨不出。”
文封道:“说分辨不出楚师兄就太高看我了。不论模仿得多像,总会被人看出破绽的。不过今日在禁牢,徐师兄看见那伪造的灵函一时惊讶失神,来不及分辨真伪亦是正常。而我又趁机及时销毁了那东西,更加让他无从查起。但此事风险极大,毕竟,徐师兄对楚师兄一片赤诚。若他一眼认出那字迹并非楚师兄所有,便一切都白费了。”
“难为你一片苦心了。”楚昀讽刺一笑,“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回去告诉梓墨,说我偷盗你的铜镜,潜入这山洞中准备盗取环佩强入魔域,让梓墨彻底与我失望,好让你们缥缈宗也加入讨伐我的阵营?”
文封道:“我早说过了,楚师兄果真是聪明过人。”
“恭维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就问你最后一件事,魔修袭击各大仙门,究竟是何人所为?今日袭击缥缈宗的魔修,又是谁派来的?”楚昀眼神忽地一凝,冷冷道,“你既然能将灵函放在被捕那魔修手中,证明你与魔修脱不了干系。告诉我,是谁让你怎么做的?”
“今日那群魔修,是我安排的。”文封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不紧不慢浅尝一口,“至于是谁让我这么做的,楚师兄,我以为你应当有所推断了。”
楚昀眼眸轻颤一下,难以置信道:“……我师父?”
文封道:“对,就是他。昔日的落华山掌门,顾浮生。”
楚昀忽然起身,一把扯过文封的衣襟将他推到墙面上:“告诉我,师父他到底为什么——”
“你这难道不是明知故问?”文封略带讽意道,“你明知道他是为什么,却怎么还是不愿相信。”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文封忽然伸手握住楚昀的手腕,抬起头淡淡看向他:“掌门与我、与徐师兄有救命之恩,还助我坐上这宗主之位,我替他做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他救你?可他那时分明……”楚昀的话戛然而止。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从顾浮生被他误杀,到他去缥缈宗得到无量书,再到后来,落华山被毁,他制成乌邪剑……一桩桩一件件,终于像是散落的碎珠一般,被一个个串起来。
楚昀迟疑许久,呢喃般问道:“清焕长老……就是他?”
“是。”文封道,“当初落华山遭劫,我与徐师兄坠落山崖,虽然捡回一条命,但那时徐师兄已毒入肺腑,岌岌可危。清焕长老经过那里,将我与徐师兄带回了缥缈宗。他将徐师兄的毒素逼至双腿,再斩去了徐师兄的双腿,才让他捡回一条性命。后来机缘巧合,我才知道,原来清焕长老已被掌门夺舍。”
“可夺舍的肉身寿命极其短暂,更无法像修真者那样存活数百年。他察觉到那具肉身行将就木,便以缥缈宗宗主的身份,收我为徒,将毕生所学传授与我。后来,他辗转数次肉身,我们依旧维持着联系,一直到现在。”
楚昀颓然松开抵着文封的手,他浑身忽然被极强的疲惫感占据,只觉头疼欲裂:“难怪他先前对我说,我会炼出乌邪剑全在他的计划之内。他故意将炼剑之法藏在无量书里,借着清焕长老的身份,将无量书赠与我。后来,又利用落华山灭门之事,刺激我炼出乌邪。他……”
余下的话,楚昀没有说下去。有些猜测,他哪怕是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发冷。
顾浮生为何会在那时出现在落华山,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一早就知道厉千机围困落华山。他眼睁睁看着落华山遭劫,却没有出手。他宁愿用那上千人的性命,来作为炼出乌邪剑的祭品。
楚昀越想越是心惊,可如今事情已过去多年,再想这些已然无用。无论如何,落华山死去的弟子已经不能再重生,而被顾浮生阴谋卷入害死的亡灵,亦无法安息。最初的震惊与痛心过去后,一股深入骨髓的恨意逐渐将他内心占据。
他必须要阻止顾浮生继续下去。
见楚昀许久不再有回应,文封朝他走过来:“楚师兄,还有一件事,我想我必须要告诉你。现在各大仙门的仙首已经齐聚天岳门,你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楚昀心底猛跳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文封道:“缥缈宗以主修医道,对于以药控制人心之法,已是精通。要不然你以为,为何朝澜长老会对掌门的话言听计从。他让朝澜召集各家仙首去天岳门,你觉得他会想做什么?”
“控制各家仙首,这样他就等于掌控了修真界命脉。”
“正是。”文封道,“所以你这下应该明白,他控制魔修并非只是把你逼至绝路。各大仙门人数众多,虽有联盟,但大体依旧各自为营。若不为大家找个能放下嫌隙,彼此合作的由头,就算有法术药物,也没有那么好控制。”
“他疯了吗?”楚昀厉声道,“不惜控制整个修真界,他知道这将引来多大的动乱吗?为了那一把剑,他将天下苍生置于何地?”
“此话,你还是留着与掌门当面说吧。”文封道,“其实想和平解决此事也不难,你只要将掌门想要的东西给他,他自然会放过所有人。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为天下人牺牲了,不是么?”
他话音刚落,忽觉一道剑意迎面而来。文封想也不想急退几步,躲开了那来势汹汹的一剑,却仍是被剑气划破衣袖。
楚昀手执乌邪而立,冷声道:“你们做了这么多事,就是想要这把剑而已。可以,就在我手上,有本事,你就来取。文封,我们师兄弟很久没有比试了,我倒是想知道,得到了我师父真传的你,现在究竟有几分长进。”
文封道:“楚师兄,你灵力有损,还是莫要妄动的好。”
“废话少说。”
楚昀提剑而上,一剑朝文封刺去。可文封不躲不闪,他看着与自己距离越来越近的剑锋,竟还缓缓勾起了嘴角。就在乌邪即将刺中他时,洞中忽然闪过一道银光。一把银白长.枪从旁侧伸出,一下便将乌邪剑挑开。
楚昀止住脚步,看向一边。长.枪飞回,被洞口的徐梓墨接住。在他的身后,一群缥缈宗弟子走了出来,将整个山洞团团围住。
文封脸上的笑意立即变作仓惶失色,他捂住手臂上的伤口,弱声道:“徐师兄,你莫要冲动,楚师兄他不是有意要伤我……”
楚昀眉头一挑:“徐梓墨,你不会现在还相信他吧?”
徐梓墨滑着轮椅缓缓走到楚昀与文封中间,面容冷峻:“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说罢,他手中长.枪重新扬起,朝前一挥,枪尖却指向了文封。文封脸上血色尽褪,颤声道:“徐师兄……”
徐梓墨道:“文封,我曾对你毫无怀疑。”
“你都听到了……”
“对。”
“是你!”文封抬头看向楚昀,“是你让徐师兄跟踪我的,一定是你!”
楚昀收了乌邪剑,承认道:“对啊,就是我。”
“你……你——”文封忽然腾身而起,他手中一把折扇凭空显出,铮然展开,锋利的扇面朝楚昀迎面扑来。
而这一次,楚昀也没有躲闪之意。文封只觉眼前一道白虹划过,便已被一道气劲击飞出去,狠狠砸到一旁的石壁上。同时,楚昀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楚昀倚在那人怀里,语气还颇有不满:“我还以为看戏上瘾,都不打算管我了。”
箫风临将人搂紧,柔声道:“怎么可能。”
徐梓墨头上青筋暴起,下意识滑着轮椅离那两人远了点。他来到文封身边,几名缥缈宗弟子正在将他扶起来。文封一把将身旁的弟子推开,冷声对楚昀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楚昀半点没有从箫风临怀里出来的意思,就着这姿势,不紧不慢道:“小梓墨与我同年入门,又是同岁,我们俩也算是从小吵到大。他为什么生气,我难道看不出来?你们去审了几个魔修,回来他对我态度便成了那副模样。我要是这都察觉不出来,怎么当你们师兄。”
文封身形踉跄一下,苦笑一声:“果然,楚师兄就是楚师兄。这一局,我输了。”
徐梓墨叹息一声,对弟子吩咐道:“先把宗主带回冬雅居,严加看管。”
“是。”众弟子应道,就要将文封带出去。
弟子们刚把文封带到门口,楚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等等。”
众弟子停下脚步,文封转过头来。
楚昀道:“师父的目的我已经明白了,可你,我还是不明白。你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可你为何要替他做事?”
文封反问一句:“楚师兄以为呢?”
“我不知道。”
文封扬起一个略带讽意的笑:“对了,我想起来,你已经什么都忘了。忘了真好,忘了就能把自己做过的一切,都当做没有发生。”
楚昀眉头紧蹙:“我忘记的事情?你是说……”
“你不是想去魔域吗?白玉环佩就在那里,它能打开魔域结界,这一点我没有骗你。拿走白玉环佩,你会想起来的。不过到那时结果会如何,我可不敢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