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天岳门发生的事情, 修真界内并无多少人知道真相。广为流传的是, 魔域圣主楚昀率魔域精锐袭击天岳门,欲夺天岳门镇派之宝镇魔珠。天岳掌门宁死不从,不惜炸毁万丈云梯, 才逼得魔域暂时撤兵。
由于天岳门的顽强抵抗, 魔域圣主未能得手, 重伤败归,而前来的魔域精锐大多殒命当场。
至于那精锐是数百还是数千,众说纷纭, 已无人探究。
这场祸事致使天岳门云梯损毁大半, 损失惨重, 因而天岳掌门不得不封闭山门,修生养息一段时日。
可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魔域与中原正道协约仍在, 魔域此番袭击天岳门, 无疑是打破了协约。修真界对此大为指责,矛头直指魔域与楚昀, 希望他给个说法。可魔域自始至终平静无波,没有任何解释。
三个月后,三家仙门率先联合, 宣布将在五日后向魔域出兵, 威逼楚昀出面解释天岳门之事。可对此, 魔域传来的回应却是, 要战便战。
楚昀一改往日避战原则, 集结魔域精锐, 似是打算殊死抵抗。
五日后,大战一触即发。
三派联盟与魔域精锐势均力敌,僵持了三天三夜。最终,楚昀动用乌邪剑,以一人一剑之势,一举击退摧毁三派联盟军。那是楚昀第一次在中原修真门派面前动用乌邪剑的力量。
那场战事过后,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楚昀与他手中那把乌邪剑,当真有毁天灭地之能。有那等武器在手,中原正道没有任何一家是他的对手。
而更可怕的是,自那一战起,楚昀似乎再没有了后顾之忧,魔域在他的带领下,彻底开始了“清算”。往日与魔域结怨的仙门,均遭到了魔域不同程度的报复。魔域并不伤人性命,只要求各大仙门送上灵物法宝。这些被攻陷的仙门为了暂时的安宁,不得不委曲求全,向魔域缴纳仙器宝物,以换得魔域收兵。
但就算是这样,中原仙门也不免一时笼罩在魔域的阴霾当中。虽说他今日只要法宝,但谁也不能保证他明日便不会取人性命。更何况,以这等方式让各家仙门对魔域俯首称臣,没有人会甘愿就这样下去。
半年后,一封罗列魔域圣主楚昀罪状的密函传遍各大仙门,希望在此动荡之秋,中原各家仙门能够摒弃前嫌,联合清剿魔域。
仙门联盟的总坛就设在距魔域最近的缥缈宗。
清晨,一道剑影从破开薄雾,落到缥缈宗山门前。箫风临从剑影中踏出,已有人在山门前等候。来人将他引入了缥缈宗一处偏院,箫风临推门而入,里面已有数人端坐其中,均是当世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前辈大能。
箫风临不卑不亢朝众人行了一礼,在靠近门边的唯一空位落座。他刚一坐下,便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缥缈宗现任宗主清焕长老悠悠踏入,众人起身施礼。清焕长老一一回礼,目光落在箫风临身上时,稍显诧异地停顿了一下。
比起他上次见到箫风临,此人的变化已然超出他的想象。毕竟,距离他在这具身体中醒来,已经过去了数年之久。
当年在落华山下,顾浮生濒死之际动用离魂之术,侥幸逃脱。他用了数年时间稳固魂魄,阴差阳错之下来到缥缈宗,恰遇缥缈宗宗主清焕长老受魔气侵蚀已久,虚弱不堪。顾浮生因此得以趁虚而入,占据了这具肉身。
从此他便以清焕长老的名义,直到现在。
顾浮生的目光在箫风临身上停留一瞬,转头走向正前方的主位坐下:“此次召集诸位前来,是为仙门联盟清剿魔域一事。”
“早该如此。”一名鹤发童颜的道人摇头叹惋,“自协定被毁后,魔域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事到如今,已有大大小小数十家仙门遭此祸害。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都是因为那把邪剑!”另一人开口道,“邪剑一日不除,魔域就无法攻破,我们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他身边一位气质出挑的妇人却道:“师兄这话说得轻巧,那邪剑的威力你我都见识过,想要毁了它,哪有这么容易?”
她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所有人都知道,魔域有今日的盛况,全是仰仗了那把乌邪剑,只要毁了剑,便能够阻止魔域。可偌大的修真界,又有谁有这个能力,从魔域圣主手中夺下这剑呢?
须臾,一个声音悠悠响起:“那剑是古往今来第一邪剑,是此前从未出现过的阴邪之物,我们的确拿它没办法。可那握剑之人,却只是个血肉之躯的普通人罢了。”
众人转头看去,顾浮生捋着垂至胸前的胡须,面色淡然如常。没有人注意到,箫风临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了。
屋内片刻寂静,有人问:“清焕长老这意思是……”
顾浮生不紧不慢道:“是人,便会有弱点,有破绽。攻其弱势,自然可立于不败之地。”
“可我们谁也不知那魔域圣主弱点何在啊。”
“非也,在场有一人应当是知晓的。”顾浮生悠悠说道。
人群中,有人焕然大悟,转头问箫风临:“箫师侄与楚昀师出同门,又一起长大,应当是最了解那人有何软肋的吧?”
“我不知。”箫风临的声音冷然无波,觉不出半分情绪。
那人见箫风临如此固执,谆谆劝说道:“箫师侄,大家都知道魔域圣主与你情谊颇深,但你要明白,人都是会变的,何况他成了入魔修。这世间的魔修都是丧尽天良,嗜血残暴之徒。你今日既然来到这里,必然也是愿意参与清剿魔域。那楚昀已经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若再不趁早止损,难道还要看着他率领魔域将整个正道毁灭么?”
而箫风临只是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敛下眼不再回答。
“你——”那人还从未被小辈如此忽视,当即勃然大怒,“你这是何意,难道你还想护着那个魔头,与天下人为敌吗?”
他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冷寂下来。众人的目光一时间全数落到了箫风临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箫风临起身,迎着那一道道寒芒冷刺般的目光看过去,最终落到了主位的顾浮生身上:“诸位前辈误会,今日我来,只是因为清焕长老执意相邀。既然来了,我便将话说清楚,我无意参与任何争斗,你们想做什么,我不插手,但也不会相帮。所以,还请诸位莫要再派人监视我的行踪,否则,别怪晚辈不留情面。”
他说完这话,不顾众人的反应,自顾自推门离开。
顾浮生注视着他的背影,唇边弯起个若有似无的笑意。
自箫风临初次来到落华山时,他便不喜欢这个小弟子。不只是由于他出身魔域,更是因为他无意间为他这两个徒儿占的卦象。
楚昀是极为罕见的天劫入命之人,偏巧他又天赋极高,聪慧过人。这样的人若在正道,日后定是能救济苍生,逆转乾坤之辈。
可若去了邪道,那便注定是一场浩劫。
这也是当初顾浮生游历凡尘,坚决要将楚昀收做弟子的缘故。
他将楚昀带回落华山,悉心培养,教他为人处世之道,而楚昀也从未让他失望。直到,箫风临出现。
刚开始顾浮生并未察觉异样,等到他发现时,已经晚了一步。箫风临是大凶之命,亲情缘薄,邪气甚重,更会影响楚昀的命数。因此,顾浮生告诉楚昀,箫风临是祸世灾星,让他远离那人。可还是太晚了。这二人的命运自相遇那天起,便彼此纠缠交织,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他用了很多方法分开他们,甚至当初选择箫风临作为乌邪兽骨的契约之人也有此考量。可所有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事态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天劫最终还是在楚昀身上应验了。
不过好在,现在还有机会弥补。
“清焕长老,这下该如何是好?”有人在耳旁问他,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此事不急。”顾浮生幽幽道,“箫风临只是个小辈,楚昀与他有同门之情,他不愿相帮我们也不用勉强。更何况,楚昀现今已然步入魔道,他与箫风临再是关系匪浅,也不会傻到将自己的弱处告诉他。我们又何必相逼。”
“清焕长老此言有理,可……”
那人未将话说完,但不仅是顾浮生,在场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
自正邪之争爆发起,箫风临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修真界虽还没有他向着魔域的证据,但自从楚昀成为魔域圣主后,箫风临曾几次踏足魔域,便也能够说明他与魔域关系匪浅。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个极难掌控的变数。
顾浮生不以为意,道:“诸位不必担心。箫风临今日既然说出他不插手此事,便已是对仙门最大的承诺。他这人虽固执,却也不是个不讲信誉之人,只要他不插手,事情便会好办许多。”
山色空濛,箫风临独自御剑离开缥缈宗,不多时便落到了一处山崖间。此处再往西不远,便是魔域的入口。箫风临立于天地之间,如一棵青松般站得笔直,目光凝视着那个方向,右手下意识探入怀中,触到了一支冰凉的玉箫。
他将那玉箫缓缓放在唇边,一段曲音便磕磕绊绊传了出来。楚昀教过他吹箫。当初在落华山时,他一心专注在练剑修行中,楚昀怕他把自己闷坏,得了闲便拉着他学这学那。那人会的东西总是很多,什么星辰运转,品香调香,吹曲作画……想到什么教什么,随性散漫,却又耀眼得让人转不开目光。
箫风临那时总在想,那人若没有投身于这仙门的纷扰当中,回到凡尘俗世,当个潇洒自在的富家少爷或许更好。但这世间之事到底是无法重来的,时间的洪流卷着他们不断向前,停不下,也回不去。
箫风临的思绪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吹出来的曲调也不觉有些偏颇。曲声稍歇,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便从他身后传来:“错啦,这里不是这样吹的。”
箫风临一惊,蓦然转头,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师兄……”
可他却很快意识到,那人不是本体。他眼前那半透明的身影像是一团轻烟,似乎一阵风过便能将其吹散。箫风临立即认出,这应当是某种移形幻影之术。
楚昀见他眼中露出几分失落之色,连忙转移话题:“我刚学会这招,怎么样,还不错吧?”
箫风临道:“师兄很厉害。”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楚昀毫不谦逊接下这吹捧,转头打量了一番周围的光景。他使用这幻形术直接循着箫风临的气息落到了他身边,直到这时才注意到箫风临所处的地方。“这里离魔域很近啊,怎么,终于想通要来看我了?”
“我……”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楚昀不以为意地打断他,“现在我和中原正道闹成那个样子,你不好做。与我划清界限是对的,你没必要牵扯进来。”
“不是的,我……”箫风临不自觉上前一步想拉他的手,却只触到一片虚无。他衣袖带起一阵清风,吹得楚昀的身影飘飘摇摇,仿若水中孤月。箫风临心底平白慌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我是怕,我怕师兄不想见我。”
上次魔域相见,他冒冒失失对楚昀说了那些话,却被赶了出来。此后,他再也不敢与楚昀联系,就连楚昀前后发来的几封灵函他也不敢看。
他不敢想象那人会是什么态度,就算已经大致猜到,也不敢去面对。
楚昀稍愣一下,有些纳闷:“我为何不想见你?”
他还当那人是在介怀自己与中原正道之争,遂宽慰道:“阿临,我说了,我与仙门之间关系如何,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我……我没有不想见你,真的。”
要是不想见他,又怎么会在这百忙之中还偷学了一招幻形之术,刚一学会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他。
箫风临眼神亮了一下:“师兄……想见我吗?”
那灼人的热度像是一团火烧到了楚昀心口,他局促地移开目光:“……我可没这么说。”
“可我想见师兄。”箫风临唇边终于泛起些许笑意,他深深看入楚昀的眼中,认真道,“想见师兄,每一日都想,时时刻刻都想。”
箫风临出身本就并非正道,魔域与正道之争,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这世上心怀苍生的人太多了,不缺他一个。他心里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不希望楚昀与正道为敌,是因为担心楚昀的安危。邪剑在手,树敌无数。他太担心了,担心终有一日,中原正道真的会将魔域覆灭,他根本无力护住这人。在正道与魔域面前,箫风临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助,一己之力太过微薄,他什么也阻止不了。
他不会冒失地为了楚昀不顾一切,因为在整个中原面前,他的力量实在太弱小,这样于事无补。同样,他也不会相帮于正道,一同讨伐他的师兄。所以,他选择了另外的方式。
他知道过去清焕长老曾帮助过楚昀,他去求了那人,而那人也答应,只除邪剑,不伤楚昀性命。因此,他今日才会前往缥缈宗议事。这也是清焕长老的意思。
——他必须在众位前辈面前,将自己撇清,为仙门免去后顾之忧。
而如今,楚昀又告诉他,他想见他。箫风临忽然一扫数月以来的阴霾,心底甚至难得升起了几分雀跃。
或许是箫风临那话过于直白,楚昀只觉自己双颊烧得发烫,心底又痒又热。他忽然庆幸今日并未以真身相见,要是让这人发现他被对方这一句话搞得这般心神荡漾,指不定会被如何嘲笑。
楚昀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好了,我还有事,不能多呆了。”
方才还欣喜万分的双眸立刻暗淡下来,箫风临委屈道:“师兄……”
楚昀挑眉:“多大人了还撒娇?”
“没有。”箫风临摇摇头,温声道:“师兄再等我几日,我改日便来看师兄。”
“不许空手来啊。”
箫风临眉目柔和,乖顺应道:“师兄喜欢的那家酒,我会一并带上。”
“这才乖。”
楚昀也不再多言,暗自掐了个法诀,半透明的身形缓缓飘散在原地。他再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魔域中。
“主上这么开心,见到人了?”红袖打趣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楚昀回神看去,后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楚昀并不隐瞒,坦率道:“阿临说过几日便来魔域。”
“是先前总来魔域的那俊俏小公子?”兰笙也道,“我看主上对他倒是格外上心,与别人都不同呢。”
“自然不同,他是我师弟啊。”
兰笙意有所指道:“仅是如此?”
楚昀挑眉看她:“你又想说什么?”
兰笙被他这一瞪,反倒来了兴头,乐呵呵道:“可不是我,是红袖姐姐说的。”
“你怎么——”红袖怒视兰笙,又察觉楚昀朝她看过来,心虚地咽下嘴边的话,软声道,“主上别听这丫头胡说,我才没有……”
“怎么没有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兰笙道,“主上要真喜欢那箫公子,这次他来就别让他走了。虽然魔域正值动荡,但那些正道一时也是攻不进来的。你们在魔域相守,总比现在天各一方要强。”
红袖也道:“这话不错。主上每日给他写那么多信,也没见寄出去。要是他留在魔域,哪还需要这么麻烦,有什么话当着人面说不就好了。”
楚昀无力反驳:“你等等,我哪有……”
“就是。”兰笙打断道,“更何况,箫公子也非等闲之辈,有他相助,岂不是更好?”
“你们俩够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越说越来劲。”楚昀喝止一句,可他说完,声音却是忍不住弱了几分,自言自语道,“再说了,就算我有这心,也要人家愿意啊……”
“主上又没问,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呢?”兰笙笑道,“我看那箫公子对主上百依百顺的,要是主上开口了,他定然不会拒绝。”
楚昀听言一怔,转头却看见这两人终于忍不住,掩口笑开了。他知道这二人又是在打趣他,当即佯装恼怒道:“两位护法大人今日怎么这么闲,吩咐你们的事情都做完了?有这工夫,不如多去巡视练兵,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躲清闲?”
两人相视一笑,应道:“不敢,属下告退。”
那两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魔君殿上很快只留下楚昀一人。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脑中却不断回响着兰笙方才的话。
只要他开口,那人真会愿意留下来吗?
可就算那人真的留下来,以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坚持多久呢?
半年前天岳门一役,与楚昀同去的那十多名魔域精英尽数丧命。楚昀虽侥幸带着兰笙逃回魔域,但也身受重伤,足足卧床三月才可下地。对楚昀而言,着无遗是一次莫大的打击。原本他还能与乌邪剑灵势均力敌,可自那之后,他的身体再也无法与乌邪剑灵抗衡。虽有红袖以魔域盛产的灵药赤兰入药,也有从各家仙门搜刮而来的灵物法器,为他补充灵力,但效果都微乎其微。
楚昀明白,与乌邪的抗争,最终只能靠他自己。可那抗争能坚持多久,他并不知晓。
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并非只有这些。
这些时日,他率领魔域四处扩张,既是为了寻求镇压乌邪之法,也算是给魔域一个交代。天岳门一役后,魔域对仙门越发敌视,楚昀一贯的避战态度已经无法服众。两相抉择下,他只能择中行事,向仙门开战,唯一的要求便是,魔域不能轻易伤人性命。
而就算是这样,魔域内部的矛盾亦是不小。内忧外患同时压在楚昀肩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下几日,楚昀没能等来箫风临,却等来了另一位故人。那日他外出处理一家棘手的仙门,得胜回返时,却在魔域外见到了一人。
那人就跪坐在魔域外的青铜门前,身侧守着两名魔修,两把长剑架在她脖子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她像是已等候了许久,身上披着的一件斗篷带着些清晨的潮意,但在看见楚昀的瞬间,眼底却立即涌出了盈盈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