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回之际,三年一度的科举终于落幕了。
冯观文照例是第一个交了卷预备出去,但被守卫拦住,因是最后一场,只能等到结束再走。
冯观文啧了一声,只好百无聊赖地等着时间,看着高处那大钟,漫无目的地想着东西。三天下来,他自觉无人能胜自己,榜首之位志在必得,日后仕途也不忧愁,有太师爹御史大哥在,还能差到哪去?
他自生下来一直顺风顺水,要说钉子,碰到的也就那么几个。
“吾乃东海龙王,你这猫儿吃我水族甚多,我今日特来找你算账……”
“龙王?那可稀奇。这皇宫里真龙不少,有的是现成的和将来的王,你这东海的戏水户算得什么?孤便吃定你族又如何?过来!我倒要看看是龙王还是龙王八,蒸来是否能比众鱼更美味!”
他笑出了声,随手摘了朵蓝花玩,眼前还闪烁着那布条摘落,乍然叫天光失色的蓝眼睛。
一只白鸽滑过上空,停在了大钟上,而后悄无声息地飞向了考场之外,落在了孔雀袍加身的不归身旁。
赵康取下信笺递给她,其上只一句:“冯家无人有意与殿下结亲。”
不归扬唇:“孤想也是。”
笑完她想起幺儿与冯家宛妗,笑容又有些凝固。
罢了,他如今也还小,大楚贵女又那般多,何愁找不到良缘。
钟声大震,不归理了理衣袖,与威亲王、众官员汇合,向门口走去。
冯观文丢了花站起,场中考生陆陆续续走出,有些相熟的上来与他打招呼,不一会姚左牧、于尔征也与之汇合,众人说着话等待大门敞开。不管考得如何,在场比完的站着的都是好汉,即便来日不幸落榜,来过国都长丹,经历过太学清谈、国监科考,已经足以后生津津乐道。
“兄考如何?”
“有一难题,弟如何作答?”
“兄来日有何打算?”
庭中叽喳一片,于尔征擦了把汗,也叹道:“可算是结束了。”
姚左牧拍了拍他肩膀:“看于贤弟近日气色仿佛不是很好,难道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于尔征苦笑:“没事,就是背运了点,不慎伤了手。”
冯姚二人吃惊:“伤的是右手?那你如何答卷?”
“只能用左手写了,那字迹着实是惨不忍睹。”于尔征自嘲,“没想到这辈子写过的最丑的字,竟是在科考上。”
冯观文安慰:“无妨,贤兄才高八斗,哪怕字迹潦草,也必定榜上有名。”
他连忙摆左手:“冯弟别笑话我了,倒是两位才是高中无疑的,于某先贺为敬了。”
他二人异口同声:“有我登极之日,必有贤弟兄同朝之位。”
于尔征呆了一会,忍不住鼻子一酸,忍疼拱了手:“多谢……多谢二位,长丹一趟能遇两位至交,不枉此生了。”
大门徐徐打开,冯观文用力拍了他一下,笑说:“结果未出,贤兄何必自顾丧气?别想那些过去的,待会弟做东,姚贤兄也一起,我们一同去蒹葭坊如何?”
他们边说着边走出去:“听闻那蒹葭坊歌舞极好,有人间几回赏的赞誉,保证贤兄一去忘却前尘不快……”
周遭人声吵乱,他不由得说得大声点,忽然周围压声,没一会儿这安静就传染给了所有人,只有那浑厚钟声回荡。
冯于看向门口,皆是一震。
那银鬓老者着威重的四爪龙服,一改昨日分发点心的慈善模样,一脸肃重庄严。在他身旁,则站着个削肩细腰的少女,一身墨绿孔雀袍,广袖微动,半脸覆着面纱,一只异色瞳在三月黄昏下蓝得惊心动魄。
两位皇室忽然起手,面朝数百考生折腰,浑厚苍声与清丽少声合为一体:“我等谨代表大楚王朝,谢诸君寒窗高志,为国兴盛而文战!”
于尔征脑袋轰鸣,什么激昂的话都再没听进去,只楞楞地看着前方不远的姑娘。眼中万般色彩全然熄灭,只剩那一点妖异的冰蓝。
那眼睛曾是蕴含无穷苦痛的惨蓝,他最后找到时,已变成了鲜血掺杂的亡红。
“诸君乃王朝庙堂之基石,天下世人之楷模,后辈教育之星火,吾等厚谢站于此处之儿郎,泱泱大楚之未来,仰仗诸君了!”
有老者搵英雄泪,有少年呐豪壮气,两位皇室弯腰三拜,钟鸣三下,远传百里。
——
“无论诸位为老为少,将来为将为卒,为战为守,投了军戊捍国土,便都是我大楚立国扬海内的坚石!”
陈大将军握剑柄,思坤、陈涵、楚思远站在身后,听着他掷地豪声,热血逐渐升温。
“你们是勇士,黑马,是我国还未开锋的利刃,举国都等着你们青锋出鞘的那一天。届时,日月之光,都没有我们手中的锋芒闪耀!”
大将军拔剑大吼:“我们军士,就是大楚的山岳!”
武场沸腾,吼声震天。
再后来,楚思远经历过其他的武举,也再没有这一次的激昂澎湃。这是他第一次拔出青锋剑跟随其他人大吼,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站在什么洪流里,具备怎样的力量。
李保刚好止步第十强,撑到了最后一场,脸上中了彩,却也难抑兴奋。待全场结束,他挤到前头去找楚思远:“去我家里不?我想我媳妇了!”
楚思远大笑:“改天一定去,今儿不成,你快回去吧!”
李保哈哈地捶了他一下,而后急吼吼地溜走了。
楚思远一颗心激荡不已,见这里已没自己的事,也没和陈涵他们说一声,逮着空儿溜出去,直往文考那边飞去。
他刚转个弯,就看见了前方徐徐走来的她,顿时脚下一刹,呼吸收住,呼唤声尖锐:“阿姐!”
不归抬头见到他,面纱上的一双凤眸弯了:“结束了?”
楚思远奔向她,想要张开双手拥住她,最后神志收缰,伸出的臂扭成拱手的姿势,滑稽地朝她作了个揖。
不归啼笑皆非地拉起他的手:“怎的?做了什么亏心事?”
楚思远捉住她的手,将刚才的激昂收下:“我……我们何时出宫?”
她抚了一下他的衣袖,和颜悦色:“现在就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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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弟不舒服吗?可要去看一看大夫?”
姚左牧担忧地打量着满头大汗的于尔征,总觉得他神情一瞬变了个样。
“于贤兄?”
他蓦的抬眼,汗蒸的眼神下蕴藏了刀一般凛冽的情绪,而后脑中一混沌,又恢复了这世的木怔样子。
“无……碍,不必去医馆。”于尔征揉揉太阳穴,擦了一把汗,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方才竟像是做了好离奇的一场大梦。”
冯观文摸摸下巴:“待贤兄进了蒹葭坊,看一支浮生舞,怕是要再入一场酩酊大梦了。”
“真去蒹葭坊?那地方开销大得很……”
冯姚左右揽了他肩,因熬过了科举而肆意大笑:“惦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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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什么歌舞坊,还不如城外点兵场有意思。”
思坤死活拽着他:“涵哥,看在我喊了你这么多年哥的份上,你好歹陪弟一回成不?我之前就听四弟说过了,那蒹葭坊是个顶顶好的去处,难得我讨到了一块出宫的令牌,这可是百年难得的一次机会!你瞧大家都跑去庆贺了,你怎么的也陪我一陪,护个航吧?”
陈涵实在被磨得没法,只好扣扣额心平眉:“好吧,三公子把手松开行不?”
思坤仍留一手拽他,兴奋地拖着他走,等来到了外头,高兴地喊道:“两位哥哥!涵哥答应保驾护航了,我们可以出宫去了!”
矮墙里便钻出两个身穿便服的美玉少年,一个微笑,一个涎皮,一齐朝陈涵抱拳:“有劳少将军了。”
陈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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