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来的很快, 天色昏暗,风忽然大起,卷漫乌云跟着铺天盖地,下一瞬, 风里就吹来了潮气, 带着泥土微腥,宫殿顶的琉璃瓦失去光泽, 和往下绵延的台阶一样,乌青沉默, 透着压抑, 雨滴仿佛下一刻就能落下。
气氛凝重的可怕。
安公公一脚踹翻了跑出来坏事的小太监:“还不滚下去!”
小太监愣愣的点了头,惨白着脸滚了。
安公公整理了一下曦太子因走路太快不怎么顺的衣袍,缓缓开口:“这六月的天, 小孩的脸, 最是不讲道理,眼看着雨就要下来了, 摄政王别说回复, 没准宫门都出不了就得挨淋,要不……咱家把王爷请回来,好歹避一避雨?”
曦太子哼了一声:“不用。”
他知道安公公这是在给他找台阶下,解平芜就那么走了, 一个好脸色没有,姿态一看就带着怒气,太明显了, 二人不和,传出去一定会引起波澜。他可以不道歉,不讨好,身边太监去把人追回来,好歹是个圆缓。可他才不在乎解狗生不生气,或者说,解狗生气才好!生气了就不会找他了,不会逼他了,起码他自由了!
刚刚看解平芜表情,这回气的好像有点狠,大概很久都回不过劲……也好,他可以自在好长一段时间,请摄政王一直保持,别崩,别回头,最好一路气到最后,他做傀儡太子他做摄政王,大家两不相干,最后时间一到,各归各位,他回现代做醉生梦死富二代,解平芜独揽江山醒掌天下全醉卧美人膝,不挺好?
曦太子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提起袍角欢快的跑向大殿,见人没跟上来:“愣着干什么,雨都下来了,还不跑?”
安公公看了眼台阶上一小圈一小圈的湿痕:“可是摄政王——”
“可什么是,一场雨而已,淋不死他!”
之前崖下打架淋的少了?浑身湿透成那狗样子都还能耍流氓呢!
曦太子一溜小跑,舒服的坐到软榻边,啪啪拍着桌子:“快快,给孤上吃的,孤饿了!”
也是奇怪,刚刚还难受,小肚子抽疼,一回来,哪儿哪儿都舒服,肚子不疼了,腿也不软了,还特别饿,感觉能吃下一头牛!明明打架之前还在逛街吃小吃,也没饿着啊!
安公公:……
他还能怎么办,赶紧给这位祖宗伺候吃的先呗!
东宫瞬间热闹起来,连窗外雨声都成了伴奏乐,气氛很是活泼,另一边,莫白腿肚子转筋,愁得头秃。
摄政王在生气,气的脸白唇抿,握着的拳一路走到现在就没松开过,可有段日子没这样了。自打做了摄政王,头儿就收心养性,万事过手不过心,反正多大的事都掀不起波澜,也没必要生气,现在么……这一脸生人勿近,浑身冰霜,换了别的时候,莫白当然不敢靠近,他又不嫌命长么,可现在下雨了,怎么办?这么大一个王爷,总不能淋着。
莫白找来了软轿。
解平芜只看一眼声音就冷了下来:“宫里什么规矩,别人不懂,你也不懂?”
莫白立刻就噎住了。是,皇宫之内天子最大,别说摄政王,哪怕是宫妃,也不能一路这么坐着轿子往宫门走,可规矩什么的,不都是人定的?您之前怼曹皇后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过……
没办法,贴心副将挥挥手,让轿子赶紧撤下,问宫人要了把油纸伞,打开,遮在摄政王头上。
油纸伞足够大,遮两个人绰绰有余,雨滴落在上面声音也好听,清脆舒爽,听着就那么有劲。
解平芜却大手推开了伞:“吵。”
莫白不理解:“啊?”
解平芜:“你太吵。”
莫白:……
属下都没说话!怎么的,是属下呼吸吵到您了么!属下都已经退后这么多了,半截身子都淋湿了,嫌吵您到是自己打着啊!
他从小就在解平芜身边,一路追随对方长大,现在是副将,身兼枢密院要职,说起来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了,可他一旦离开解平芜就浑身不自在,这么多年下来,他这条小命不知被对方救过多少次,他都有媳妇了,解平芜身边都还没个贴心人照顾,他怕他走了,这个摄政王会把自己给折腾死。
把伞给摄政王,摄政王又不接,嫌手累,莫白实在没办法了,想着实在不行,就给披个蓑衣吧。
一起打过仗,一起杀过敌,他最清楚摄政王,看起来矜贵,傲慢,实则并不是讲究精细的人,打仗时什么脏乱差环境没经历过,什么苦没吃过,有时候别说伞,有件蓑衣就不错了,讲究个啥?
结果刚给披上,解平芜就给扯了扔在一边,眉目间满是嫌弃:“重。”
莫白:……
草编的蓑衣能有多重!你偷偷抱人家小太子时怎么没嫌重呢!别想撒谎,我都看见了!人正主没在这里,也不会哄你,您作给谁看呢?是希望我现在就过去东宫告状吗?是你就点点头!
只可惜……就你现在这个作法,就算去了,太子估计也是不会理的。您心疼人家的方式能不能简单点,别让人家总误会!
莫白头的薅自己头发的时候,解平芜已经走出了宫门,随手牵了匹马,纵身跃上,淋着雨就冲出去了……
莫白没办法,只好跟上,可是摄政王,我的王爷!跑过了头了喂,您连自己家在哪里都不记得了么!再往前走可就出城了,这么大的雨,您到底要去哪里浪!
这天晚上,回到摄政王府时,莫白很沉默。府里没人敢问摄政王去了哪,做了什么,只能团团围住莫白,雨下的这么大,什么消息都没有,我们真的很担心啊!
莫白拧着衣服上的水,脸色黑沉:别问,问就是上山剿匪去了,摄政王冒雨都不忘工作,亲自抓人,实乃赵国之福,可敬可叹!
嘶——就是太冷了!夏天再热,下雨都是凉的,山上还有冰雹,要不是他脑袋长得硬,一准满头包!
这种跟自己较劲,跟自己死磕的王爷,真是好久好久没见到过了……也好,这样下去的话,王爷就舍不得走了吧?
“莫头!马车打造上遇到了困难,这太宽的话,轮轴设计复杂,用料也就相当贵,咱们不敢去问王爷,莫头行行好,帮帮忙去问问?”
莫白不用转头看,就知道是府里的工匠,大手一摆:“去去去,打什么打?这大热天的,你看谁用的到马车,以后再说! ”
工匠苦着脸:“可是王爷之前说——”
莫白完全不当回事:“那就等他下次提了再说!”
工匠接活拿钱的,不敢退,唯唯诺诺半晌,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莫白叹了口气:“王爷的事,你懂还是我懂?放心,做不做得成,都少不了你的银子。”
一听钱不会少,工匠立刻点头:“是是,王府的事自然您最懂,小的这就立刻下去,闭嘴,消停呆着,您这什么时候吩咐,小的什么时候动!”
……
跟摄政王府低气压不同,东宫一片祥和,曦太子每日好吃好睡,就差混吃等死了,好不惬意。
如此三日过去,他没什么想法,安公公着急了,隐晦的提醒主子:“今日摄政王仍然没有来教殿下处理政事,太傅那边也请了假……”
曦太子懒洋洋的喝着茶:“没来没来呗,请假请假呗,孤还不想学呢,自在。”
安公公:“可殿下是储君,朝廷没有班底,再没有学习机会,以后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道歉是不可能的,低头也是不可能低头的,见安公公还要劝,曦太子摆了摆手:“老安啊,你说你一把年纪了,宫里老人,怎么不懂点规矩?瞧这黑眼圈深的,看的孤头晕,去去,出去,离开这大殿,今天之内别让孤再见到你。”
安公公无法,只得退下。
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太监捧着脸盆过来伺候:“爷爷这般辛苦,任劳任怨,鞍前马后的伺候,一点私心都没有,太子殿下还要嫌弃…… ”
见爷爷突然盯着他,眼神又深又凶,小太监低了头,没敢再出声。
安公公净了手,随手把毛巾一甩,就抽到了小太监头上:“你懂个屁!嫌弃不嫌弃,喜欢不喜欢,别人话说的好听就是真的?本以为你是个机灵的,要是连这都学不会,以后别在咱家跟前伺候了,学了命也长不了了,还得被人当骨头啃了。”
小太监一怔。
是啊,漂亮话谁都会说,漂亮事却未必有人会做,什么时候都要记得,注意结果。之前迎接太子,他资格不够,没跟去,可太子回来,他在一边每件事都看得清楚,太子任性,有时候也有点不讲理,可从不会苛待宫人,爷爷屋里,甚至有太子用不完省下来的冰。
可这大夏天,真有用不完的冰?就算用不完,冰个鲜果不好么,为什么赏给太监?
再看到爷爷眼底青黑,解开衣襟似乎要睡觉,小太监突然明白了:“太子殿下是心疼您没睡好,让您多休息!”
安公公打着哈欠走到床边:“到底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能折腾……”
老了,心也软了,见小太子真心相待,居然也感动了,想当年……算了,他都这样了,还能活几年呢?有个不错的位子混着养老,有个好主子跟,也值了。
安公公拉上被子,叮嘱小太监:“一个时辰后,叫醒我。”
太子和摄政王闹别扭,下面就开始看人下菜碟了,主子察觉不到,他这双招子可不是白长的,这几日东宫供应明显出了问题,别的也就算了,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了,这一亩三分地都护不住,他还当什么总管太监,不如立时死了,还省了太子殿下的冰。
小太监:“一个时辰……够么?”
安公公闭上了眼睛:“收拾那起子不省心的,足够了。”
年纪大了,觉短,收拾完这一波,正好又得困,回来再补个觉,明天能好好伺候主子了。可他再能办事,也是治标不治本,还是得想个办法让太子殿下和摄政王和解,不然这局越来越糟,还是过不去。
突然想起什么,安公公猛的睁开,犀利视线剑锋一样盯向小太监:“咱家不在,你们好好伺候主子,知道么?”
“是!”小太监腰一挺,回答的倍精神。
……
宫里的小手段,安公公知道,摄政王府当然也会知道,所有东宫消息都会汇总过来,区别只是管和不管。此前解平芜没有多问,是想对曦太子表达信任,给出更多空间,现在么,当然要报上来。
莫白进到书房,摄政王正在批阅奏章,衣服穿的很整齐,茶沏的很浓,灯油放的很足,似乎有彻夜公干的打算。
解平芜忙的手中笔都没撂,也没看他:“有事?”
莫白暗示的非常隐晦:“是有点,也不算大,宫里那起子人眼高手低,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解平芜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人下菜碟,宫里人最擅长,没他扛着,小东西可不是得受委屈?
半天没得到回复,莫白又道:“咱们是不是帮——”
解平芜却连表情都没变,手里的笔也没停:“要是这就被欺负了,安公公也该换一换了。”
嗐!莫白拳砸掌心,心中无限遗憾,你说你一个老不死的公公,这么能干干什么?都没摄政王发挥的机会!
解平芜:“还有事?”
莫白:“不,没,没什么事了。”
解平芜扔了个折子过来:“处理了。”
莫白准准的接住折子,打开一看,林行世三个大字无比明显,更明显的是这三个字上面画着的红叉,够大,够醒目,这是罪证确凿,允以处决的批示。只是往常批示只是批示,这次的批示,仿佛透着杀气,朱砂都被画出了血淋淋的感觉。
莫白只想说一个字:该!敢对太子下手,除了胆肥,也是眼瞎!那日在公主府,林行世和太子杠完就羞愤离场,没有经历稍后太子被摄政王带回,介绍给百官的场面,出门回家就策划了杀人行动,这不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么?别说什么盐签不盐签,利益不利益,你给多少钱摄政王也不可能饶了你啊!
别说摄政王了,他看着都不爽,不行,这个人他得亲自去杀,顺便教教他规矩!
“等等。”
莫白才刚转身要走,就听到了摄政王声音,赶紧等下:“王爷还有何吩咐?”
解平芜仍然没看过来,姿态端雅,表情冷漠,和以前别无二致:“让端敏公主看好儿子,别出去瞎浪。”
“是!属下保证办好!”莫白太懂了,制住了鹿游原,太子殿下没小伙伴了,不就得乖乖的在宫里?省心省事,还没危险。
很快,莫白就捎信到了端敏公主府,摄政王的话肯定带到了,还附有一定的艺术加工,听起来客气了不少。
端敏公主脾气硬归硬,厉害归厉害,自家小事,外头大事,随手就能平,可再厉害,她也不敢得罪摄政王。太子是哥哥仅存的孩子,她存有期待,何况人家还诚心实意,帮了她大忙?谁都惹不起,自家儿子总能随便造……第二日她就把儿子摁在家里不让出门,对外说是病了,中了暑气,为了做的真,大夫也请了,药也开了熬了,反正就是一样,接下来这段日子,鹿游原哪都去不了!
曦太子却根本没有找鹿游原。他傻吗?出宫次数不多,就遇到了刺客,明显他这个太子的行迹在外人眼里就是个香饽饽,总有坏人盯着的!要不是被解平芜磋磨的够呛,他也不至于非得在外头浪吃浪喝才能缓解心情,提气再战,现在解平芜不惹他,他又没有心情不好,为什么要往外跑?
宫里不凉快吗?冰镇鲜果不好吃吗?御膳不香吗?哪一样不比外边受热强!而且御厨们各个身怀绝技,大菜硬菜家常菜小吃,只要他提要求,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当然鱼还是不会吃的,真的有点腥。曦太子不但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整日愁眉苦脸,郁郁不得志,反而像掉进米缸的小老鼠,快活的很。
当然也不是没有烦恼的。曹皇后那边小动作不断,提醒他过几日就是看望皇的日子了,万万不能忘,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去坤宁宫问她;提醒他宫中事务繁琐,小规矩很多,有什么不适应的随时说,她定狠狠收拾那些不听话的;提醒他看望皇上时摄政王也最好不要缺席,毕竟一个月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就只能下个月,就是不知道摄政王具体怎么安排,太子去问还是她去问?
每一言每一语,每一句话都带着小心机小试探,并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张扬,还每回都不是她自己,都是派田嬷嬷过来。
曦太子想都不想就知道曹皇后在算计什么,心内呵呵,不就是漂亮话打太极?孤也会!他就派出安公公的小徒弟,一回回往坤宁宫回话——
觐见父皇之事,孤岂会忘?之前已请太医细细问询,子大避母,邀请他随时去坤宁宫这种话,还是不要再说的好。
原来皇后娘娘也知道宫里小规矩多,让人不适应,这么多年……您是怎么过来的?宫务辛苦,料理难度也大,皇后娘娘干不了的话,要不要考虑给别人?孤可以推荐有能之士哦。
至于摄政王王去不去,几时去,总归是他的事,皇后娘娘为何如此纠结?莫非……有什么想法?劝您冷静哦。
每个字都没有骂人,可每句话都像在骂人,潜台词是个人就能听懂。曦太子反思了片刻,深觉抱歉,这话不像在打太极,想直接打脸了。
可曹皇后想要名声,又想要真正好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爱惜羽毛,不肯自己下狠手治孤,就别怪目的一时达不到,孤就要让你生气,让你难受,如同隔靴搔痒,受不了,想自己出手了——好名声你就别想要了!
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孤躺倒任嘲,可想算计孤,没门!
坤宁宫里,曹皇后摔了杯子。
“纵观古今,哪有一个太子如他这般,不上进,没羞耻心,什么话也不想一想,没头没脑就往外扔!”还真是不要脸!
田嬷嬷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也怪老奴,太心急,咱们这不是还未确定摄政王到底什么意思么?只要二人见上一面,态度确认了,咱们就可以——”
“行了别说了,”曹皇后揉着额角,“吵得本宫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