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林荫小道。
“掌柜的, 我听见林子里有人的声音。”年轻伙计凑在马车的窗边说道 。
“胡说, 我怎么没听见!”一位骑在马上, 须发皆白的老者喝道。
林中的声音仿佛故意与老者过不去,越发响亮,任是谁也没办法假装这仅仅是耳鸣。
“停下。”马车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老者拨马回转:“少东家,这林子里阴气重,据说白日见妖者也不在少数。”
“有意思, 我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妖物是何模样。”马车门被打开,露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脸,五官深邃, 两道浓黑的剑眉压在狭长斜挑的眼眸上, 嘴角微挑, 带着一丝嘲笑意味。
“都说那南阳宋定伯捉鬼之后,鬼化作羊, 卖羊又得了一千五百文钱, 如果真的有妖物,我定能卖它个一万五千文。”
边塞十三州的生意,陆家认了第二, 没有人敢认第一。
传说,陆家大少爷在抓周时,左手抓算盘,右手抓金元宝, 家里人逼他只选一样,他两样都死抓着不肯放手。
老太爷心喜,只道是天纵英才,陶朱公转世,便亲自带在身边,教养成人。陆大少爷还不会写字,就已经会双手打算盘。
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头一遭独自带着伙计出来办货,临出门的时候,老太爷叮嘱他一定要听老伙计的话,不管是生意还是行道禁忌,他们都有丰富的经验。
陆云峰年少气盛,一朝出了门,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哪里能受得了约束。
老伙计让他不要多管闲事,他偏要去看看。
循声而去,不多时便在被山间流水冲出的沟壑里看见一个人,身形单薄,伏在水中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
陆云峰上前扳过他的身子,只见那人满身满脸的泥泞,竟看不出是何模样。
“拿帕子来,给他擦擦脸。”陆云峰一脸的嫌弃,松开那人,急不可待地去溪旁洗手。
下人将那人的面部洗净之后,陆云峰才过去,那人头发上还沾着不少泥污,反倒将那张脸衬得如白玉一般润泽,眼睛紧闭,腮上无半点血色,嘴唇被冻得乌紫,气息微弱。
“带回去。”陆云峰下令。
老伙计劝道:“少东家,荒郊野外遇到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谁知他是好是歹,小心……”
陆云峰的指尖拎起少年身上那件勉强遮蔽身体,脏污不堪的里衣:“赵叔,我相信一个身上穿着荣锦庄内衫的人,断不至于为了找我麻烦而在这寒冬腊月趴水里。”
少东家执意把人带走,老伙计又劝了几回,见无用,也只得作罢。
马车里暖意融融,斜靠着车壁的少年唇色渐渐变粉,他微微张了张口:“……水……”
陆云峰倒了一杯茶水,贴着他的唇往下倒,少年一气喝完,片刻才睁开眼睛,怔怔地打着陆云峰:“你是……”
“我救了你,你是谁?”陆云峰随手将汝窑白瓷杯扔在桌上,给这么脏的人喝过的杯子,他是不想再用了。
少年喃喃重复:“我是谁?”
“……我是谁?”少年的眼中忽然出现惶恐,“我怎么不记得我是谁了?”
他抱住头,眉头紧皱,全身都在颤抖,神情痛苦异常。
“想不出来就先别想了。”陆云峰淡淡道。
少年还紧紧抱着头,没说话,陆云峰想跟他聊些别的,没想到少年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歪倒在马车里铺着的波斯地毯上,陆云峰伸手去探了探他的心跳,跳动的速度比寻常人快了许多,陆云峰挑起窗帘。
“赵叔,麻烦过来看看。”
赵叔进马车,伸手一探,皱眉摇头。
陆云峰见状大惊失色:“他要死了?”
“我只会医外伤,这种失魂症,我不懂。”赵叔很诚实。
陆云峰:“……”
“不过前面就到云州了,城里有个程氏医馆,里面的大夫应该会。”
·
进城之后,伙计们寻店打尖,陆云峰直接将马车停在程氏医馆门口。
“来人啊!把病患给我抬下去。”陆云峰老实不客气地对着门里喊。
医馆里出来了两个垂髫小童,让他们扶少年起来,都把他们累得够呛。
陆云峰只得亲自把人抱下去,他大步跨过门槛,堂中的太师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手中握着一卷书,一双眼睛盯着书看,根本就没有抬眼看陆云峰的意思。
“喂,大夫呢?”陆云峰冲着他大叫。
年轻人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书,头都没抬。
“喂!”陆云峰将少年放在椅子上,“我在跟你说话。”
年轻人此时才笑着抬起头:“我只当是外面的野狗在叫,没想到是个人。”
“你!”陆云峰哪受过这种气,当场就要掀桌子,一掀没掀动,当下脸上挂不住,他冷笑:“看来你们这个医馆也是专收黑心钱,否则怎么能买得起紫檀桌。”
“方圆百里三城十五县,个个都认我家招牌,何必收黑心钱。”年轻人傲然地扬起头。
“就你这态度,还有人肯上门找不痛快?我叫你,为什么不理我?”
“这里是程氏医馆,哪里来的魏大夫?”年轻人冷笑,“要找姓魏的大夫,去城西找。”
说着又低下头去。
“既然你家大夫不在,那这失魂症也只好找别人去看了。”说着,陆云峰就要抬起少年。
年轻人听见“失魂症”三个字,抬手扣住少年的手腕,认真探脉,又换了另一只手,许久才放下:“心血逆冲头颅,神魂分离,嗯……应该是被你给气的。”
凭空飞来一口大锅落在头上,陆云峰又要吵架,却被年轻人止住:“我很忙,没空陪聊。如果要治病,先去交看诊费。如果要聊天,也要交钱。”
刚刚迎客的一个小童笑嘻嘻出现在陆云峰身边:“公子这边请。”
看着这么可爱的小孩子,陆云峰实在下不了手,他冷哼一声,跟着小童去交钱,发现桌上有一份价目表,条条款款写得明明白白:
看诊费、药材费、手术费……
倒数第二页的最后一行:
吵架:半个时辰100两。
打架:客人认输1000两,如客人死在本医馆内,免费。
如欲开打,请客人先交50两押金,以做抵扣打坏屋内陈设、购买棺材之用,如需指定葬仪,请翻至下一页。
陆云峰往下翻,后面画着各种棺材形状,并注明了木材品种、厚薄。
还有法事是请和尚还是道士……
充场面的哭灵人员四个起请,价格分为普通男性、年轻女性、年轻漂亮女性(配有画像)。
陆云峰脱口而出:“你那紫檀木桌子,莫不是靠这些赚来的吧?”
哪有大夫不好好想着怎么看病,尽琢磨着这些歪门邪道。
“这不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吗?与其浪费时间跟你们瞎折腾,不如能挣一点是一点。”年轻人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交完钱,陆云峰过去看见年轻人已经把少年放在一张白布垫着的床上,时而抬手按按百会穴,时而又揉揉眉心。
“你能不能治?”陆云峰问道。
年轻人琢磨了一会儿:“今天之内把他弄醒没有问题,不过能不能恢复记忆,还要再看情况。毕竟是被你给气的,好得这么快,岂不是很不给你面子。”
一向只有陆云峰气别人,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陆云峰冷着脸。
“怎么,下咒用?生辰八字要吗?只要100两银子。”年轻人皮笑肉不笑。
此时外面有一个模样憨厚的人大步进来,嚷嚷道:“程立雪,我家刚杀了一头猪,我妈叫我送一块肉给你……哎?你怎么了?牙疼吗?”
程立雪笑笑:“不,心疼。帮我谢谢蔡婶婶。”
“哦……你在看诊那?那就不打搅了,”憨厚青年对陆云峰挑了挑大拇指,“我们程大夫,治病没得说,全靠他,我爸才捡了条命回来。”
“你家是不是把房子卖了才付得起诊费?”陆云峰想起那本厚厚的价格表。
憨厚青年摇头:“他一文都没收,连药钱都没收,是个大好人啊。”
待他走后,陆云峰不可思议地看着程立雪:“他家是不是有个美貌的姐姐妹妹?”
程立雪一记眼刀飞过去:“你道人人都像你这般龌龊。”
“那你图他什么?”
“刚才你不也听见了?他叫我大好人,你呢?叫我喂大夫。”
陆云峰:“……”
骄傲的陆大少爷,第一次真正领悟到何为“和气生财”。
“嗯……”躺在床上的少年,在几根银针刺穴的刺激下发出一声呻.吟,慢慢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涣散,无法聚焦。
“你醒了?”程立雪温和地说道。
少年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这是哪里?”
“云州,程氏医馆,你感觉怎么样?”
少年又发了半天愣,摇摇头:“我,好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想不出来就先别想了。”程立雪安慰道。
少年笑笑,望向陆云峰:“他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呵……”程立雪并不认为自己跟陆云峰想到一起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你的病是受到过度刺激引起的,需要慢慢调养,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也许过段时间就会好,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程立雪实话实说,又引来陆云峰的不满:“有你这么对病人说话的吗?”
“不然呢?我告诉他明天就好?要是不好,就把你杀了祭天?”程立雪又甩给他一记白眼。
少年咳了几声:“你们……别吵了……”
他举手掩住嘴,从袖袋中甩出一枚小小的黑色印章,陆云峰捡起来,印章上用小篆刻着两个字——尹扬。
“大概,这就是你的名字。”陆云峰的手指又搓了搓印章的质地,“黑曜石,你家挺有钱的。”
程立雪又为尹扬额外开了许多药:“你在冷水里泡了太久,恐怕伤及根本,这些药,你拿去浸浴,才不会留下后患,还有这些是外伤药。”
“谢谢大夫,这些要多少钱?”尹扬十分局促不安,他现在全身上下,只有一身又脏又破的里衣。
“拿着吧,不要钱。”程立雪微笑。
尹扬满怀感激地起身欲行礼,被程立雪扶住。
被冷落在一旁的陆云峰翻了一个白眼。
伙计们已经在客栈安顿下来,点好了酒肉,就等着陆云峰他们回来。
陆云峰是大少爷,自然是睡在一人一间的上房。
至于尹扬,大少爷没说,负责安排住宿的伙计也没给张罗。
结果后面又进来一支商队,把所有房间挤了个满满当当,连大通铺都没剩下。
“我睡柴房就好了……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我是什么人,欠你太多钱……不好……”尹扬低下头,手里还抱着程立雪给他的药。
陆云峰突然之间豪气冲天:“说什么呐?跟着我陆云峰的人,哪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睡柴房?!你睡得着,我丢不起人!”
一众正在“吃香喝辣”的伙计们为少东家大声叫好。
“你跟我一屋!”陆云峰大声宣布。
老伙计差点被肉噎着:“少东家,这不好吧……”
一个在荒野里捡来的人,谁知道他怀着什么心思,万一要对少东家不利?
临出门的时候,陆家上上下下都对着他千叮咛万嘱咐,都说这趟哪怕赔了钱丢了货都不打紧,最要紧的,是把大少爷平平安安带回家。
当今这太平盛世的,哪能出什么事,老伙计想都没想,一口答应,谁知道这个小祖宗半路捡了个活人回来。
陆云峰如果肯听劝,也不至于活成边城一霸。
他笑着指挥其他伙计:“你们怎么光顾着自己吃,快,给赵叔倒酒夹菜啊!一个个的,都不懂事!”
赵叔的嘴被酒肉占满,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随他去。
陆云峰让尹扬坐在自己身边,让他放开肚皮吃,尹扬点点头,筷头却始终只在扒米饭,不敢伸向面前的菜碗,被陆云峰说了两次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放在自己面前的芨芨菜。
“怎么不吃肉啊?”陆云峰看不下去了,夹了一大块三肥两瘦的上好五花肉,搁在尹扬碗里。
尹扬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又埋头扒饭,陆云峰命人倒了一大杯酒:“一会儿晚上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我……我不会……”尹扬将酒推开。
“嗐,你根本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还能记得自己会不会喝酒?”
尹扬试探着用嘴唇沾了一点点,赶紧摇头:“真的不行,这么辣的味道,我……”
“辣才能暖和。”陆云峰笑着,抬手将酒杯底掀起,促不及防的尹扬将酒液涓滴不剩地全部喝了下去。
“我就说,哪有什么会不会喝的,就当喝水,一仰脖子不就全喝下去了么。”陆云峰哈哈大笑,“吃菜吃菜。”
他又夹了一块肉放在尹扬的碗中,却听见尹扬手中的筷子落地,下一秒,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被陆云峰一把抱住,用力摇晃:“你怎么了?赵叔,他这是怎么了!”
赵叔过来看了一眼:“喝醉了。”
“……就这么一点?”陆云峰震惊,他的伙计们个个都能喝十几杯,还生龙活虎的,哪有人一杯就倒?
尽管他不愿意相信,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陆云峰匆匆把饭扒完,抱着尹扬上楼去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挺大,够睡两个人,只是陆云峰实在没办法跟一只“叫化鸡”睡在一起。
他叫小二送来了沐浴用的东西,关上门,将尹扬的衣服全部脱去。
尹扬的身材单薄,只有隐约可见的肌肉线条。
“难怪这么轻,跟没骨头似的。”陆云峰啧啧两声。
他将尹扬留下,是因为他身上穿的昂贵里衣。
要与尹扬同房,是防着尹扬起了歹意,害了那班伙计的性命。
现在亲力亲为替尹扬洗澡,是为了检查他身上是否藏有武器或是毒.药。
陆云峰将尹扬全身剥光,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了,除了脖子上挂着的一小块玉石吊坠,确实没有藏任何东西。
水温正合适,陆云峰将尹扬抱起放在水中,他的背上有一些伤口,碰到水之后,有丝丝缕缕的血色在水中晕开,所幸此时尹扬人事不省,不知疼痛。
“那个姓程的庸医出得什么馊主意。”陆云峰用布巾将尹扬全身的泥污擦干净之后,便将他抱出来,给伤口涂外用药,并没有按程立雪的吩咐给他浸浴。
被洗掉污泥的尹扬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暗色的床单,更将他衬得如上等羊脂美玉一般。
陆云峰握着他的双手,细细抚摸。
手掌上没有舞刀弄剑留下的痕迹,只有右手的几根手指上有一层薄薄的笔茧。
“看来你也是书香门第,且不好读书。”陆云峰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学着父亲的口吻,“不好好读书,将来一事无成。”
继而又笑道:“嘿,不过我喜欢。也许失去记忆之前,你跟我喜欢玩的东西一样。”
陆云峰一个人自言自语对尹扬说了半天话,后者一动不动,静静躺在那里,陆云峰颇觉无趣:“从来没见过喝这么一点酒,能醉成这样的。”
说罢,他把被子给尹扬盖好,自己又转身下去,继续跟伙计们喝酒吃肉,顺便对今天在路上的情况做个总结,对明天要做的事做个计划。
直到深夜,他才摇摇晃晃上楼,洗漱之后,便上床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陆云峰被怪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怪声是尹扬那里发出来的。
他点亮蜡烛,对着尹扬一照,发现他整个人缩成一团,面色苍白,怪声就是他在颤抖时,牙齿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陆云峰伸手一探,尹扬四肢冰冷,也就身上还有点热气。
“庸医,开得什么药!”陆云峰坚信这一切都是程立雪的错。
他让伙计半夜去砸程氏医馆的门,砸了半天,伙计回来说根本没人应门。
陆云峰也没办法,叫醒了客栈伙计,灌了几个“汤婆子”,再多送了几床被子,还是没有用。
尹扬的模样,让陆云峰感觉他那半透明的皮肤之下的血管是否也被冻住。
想起老太爷曾教过自己,如果遇到极寒天气,有人失温的情况,要两人的衣服全部除去,紧贴在一起,这样才能让失温的人缓过来,否则必死无疑。
陆云峰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将尹扬抱在自己的怀中。
他天性体热,即使尹扬身上的温度极低,也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陆云峰的体温让尹扬不由自主的靠近他,想要汲取更多的热量,只想再贴得更紧一点,他毫无意识,全凭本能向温暖的地方靠近,蹭来蹭去,陆云峰身上某处更热了,热得他自己都受不了,愤而咬牙将他推开:“你够了啊!”
这一下用力很大,尹扬的后脑被撞在床边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陆云峰一惊,急忙将他抱过来,检查呼吸和脉搏,还算平稳,他苦恼地抓头发,忍不住说出母亲在他淘气时常念叨的一句话: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眼看着长夜漫漫,刚刚才丑时,离天亮还早,看着冷得发抖的尹扬,陆云峰只得再将人抱进怀里,少年温软细腻的皮肤与他之间完全没有缝隙地贴着,从少年身上传来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他原本身上就有一股淡淡香气,十分好闻,陆云峰不知不觉将少年抱得更紧。
快到天亮的时候,尹扬的体温才恢复正常,但怎么叫他,他都不醒。
当外面完全大亮的时候,陆云峰起身穿好衣服,当着一众正在吃早饭的伙计们的面,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冲进刚刚把门板取下来的程氏医馆。
夏伙计:“少东家跟那个少年睡在一屋,这一大早就要找大夫?”
苑伙计:“年轻人,太猴急了吧?”
夏伙计:“咱们少东家肯定是把那个少年给……啧啧,凶残。”
突然从他们背后出现的赵叔:“你们两个,妄议东家,扣钱!”
本来是去找程立雪算账的陆云峰,灰溜溜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气急败坏的程立雪:“你别说来过我家看诊!丢不起这人!医嘱都不遵,你还来干什么?白送钱这种小事,让你伙计来办就行了,怎么能劳动你大少爷亲自跑一趟?”
“你先等一下……他没穿衣服……”到门口,陆云峰突然开口让程立雪等一下。
已经被扣钱的二人组破罐子破摔,竖着耳朵听动静,听见“没穿衣服”,两人露出了 “我懂”的微笑。
程立雪冷笑一声:“都是男人,怕什么,我看他也未必想让你看。”
不知为什么,陆云峰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尹扬没穿衣服的样子。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人总是对美好的事物会升起莫名的独占欲,就像老太爷收集那些根本就用不上的古董,母亲热爱攒几年都未必能轮着戴上一回的首饰……正常,很正常。
在陆云峰的坚持之下,程立雪还是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进门。
“要是昨天用我的药,早就没事了,你自作聪明,害得他白白多受一次苦,你还给他喝酒,冷热相冲,今天他是别想起床了。”程立雪甩了一个白眼给陆云峰。
他又亮出了银针,连扎几处穴位,尹扬慢慢睁开眼睛,全身都难受,让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程立雪夹枪带棒的向陆云峰公布了一份新医嘱,让陆云峰照做。
白天没什么要伺候的,主要是在阴阳交汇,也就是日落月升的时间,需要用药浸泡全身。
陆云峰有正经事要做,带出门的伙计们也是个个身兼数职,不可能留下来照顾尹扬。
于是陆云峰便委托客栈小二,按时给尹扬喝水吃饭解溲,回来再给赏钱。
客栈的白天挺安静,尹扬一个人躺在床上,试着抬起手指,却根本无法动弹分毫,他轻轻叹息。
房间的窗户发出轻微的一声“吱”,有人从外面掀起窗格,极其灵巧的翻进来,如一片树叶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见尹扬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不由得一惊:“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尹扬低低喘息一声:“无事,你回去告诉父皇,就说计划已经在顺利进行,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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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是边塞十三州中最不像边塞的城市,地势平坦、水草丰茂,在好年景的时候,单是这一地的收成,就可以供应整个十三州的人口。
这里种地的方式也跟别处不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需要使用特殊农具,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陆云峰此来的任务就是贩卖陆家新发明的农具,还有经过人工培育后,亩产翻倍的种子。
他年纪虽轻,但顶着陆家的名头,再加上有几个老伙计帮衬,谈了几家都十分顺利,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过去他谈完正事,都不爱回家,总得在外面东游西逛一会儿,今天却归心似箭回到客栈,急急跑回房间,查看尹扬的情况。
躺在床上的尹扬脸上都是汗,全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怎么把你照顾成这样!”陆云峰看看时间,让小二把药浴的热水送上来,他亲自把尹扬身上湿透的衣服全部脱掉,抱进药水里泡着。
昨天泡的时候,尹扬是昏迷状态,今天是清醒的,不免有些抗拒。
“昨晚你主动抱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现在害羞是不是太迟了?”陆云峰调笑道。
尹扬紧抿着嘴唇,半天才憋出来两个字:“谢谢。”
“你在家里肯定也是父母疼爱的宝贝,这身皮肉,比我的都要细,不经日晒风霜,多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陆云峰坐在浴盆边上,跟尹扬聊天。
尹扬低着头:“可惜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欠你的钱,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别瞎想,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我陆家放贷,一向放得明明白白,我没告诉你欠了多少钱,就是没欠!”陆云峰伸手拧了拧他的耳朵。
薄薄一片如白玉般的耳廊捏在手上特别舒服,陆云峰心中微动,赶紧松手。
“总之,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要担心还不起钱就不吃不喝的,不然到时候我还得给你置办棺材,总不能让你死在大马路上绊着别人。”
陆云峰板起脸:“一顿饭我们十几个人才吃不到二两银子,棺材你知道最便宜的要多少?五两!还有挖坑的、哭灵的,加在一起没二十两下不来,所以,你给我好好活着。”
尹扬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此前他一直郁郁寡欢,像一块幽蓝色的琉璃,让人小心翼翼不敢触碰,仿佛不小心就会碎了一地。
现在这一笑,让陆云峰想起老爷子曾对他描述过的冰川上的湖泊,透明蓝冰被阳光照得折射出万千光斑,闪耀地刺眼。
“我脸上有什么?”尹扬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陆云峰这才清醒过来:“我就是想,你要是能快点想起来就好了,我想你应该也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以跟我说,比如在学堂的时候怎么偷懒,怎么跟兄弟姐妹斗智斗勇,打破了家里的东西互相栽赃对方……”
“嗯……可惜,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兴许我是一个勤奋好学的独生子?”尹扬抬起手,掌心里汪着一滩浓黑的药水,将他的皮肤衬得越发苍白。
陆云峰耸耸肩:“大概是,就你这身板,只怕走不了几步路就要坐下来歇息。”
陆云峰又回想起那天捡到他的地方,是一个陡坡下,坡上的草木有被人压塌的痕迹,再往上的小道上,有车辙和脚印,但是没有车,也没有尸体。
他的脑中浮现起了这么一幅画面:山贼杀人越货,连衣服都不留下,他们将尹扬的随从全部杀死,尸体在马车里运走。
尹扬奋力逃脱,从高处滚下,石子在他的背上留下刮伤。头部受到重击,失去记忆。
像这样的富家公子如果失踪,家里人一定会派人找,也许很快就能找到这里,到时候他就可以跟家里人团聚了。
陆云峰打定主意在云州多待几天,反正他也不急着回家。
第二天,尹扬就可以起床了,他不愿意继续白吃白喝,说自己虽然不记得身份,但是识字会算账,可以帮忙打打下手。
账簿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不会给外人看,让他扛包卸货又不现实。
陆云峰让他跟着伙计去田头看看陆家的农具的使用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做个售后调查。
伙计回来就抱怨:“那位小公子,眼睛一眨就不见了,转头看,他跟人家老大爷一起蹲田头唠嗑。”
“你都跟他们聊些什么?”陆云峰问道。
尹扬拿出一个装订简单的小册子,上面记着云州农田的土质分布、种植品种、丰年和灾年的产量、田间用水量……
这是一本关于云州农业的数据,详细的不能再详细,据陆云峰所知,陆家的情报也没有到这个地步,其中有不少点,比如灌溉方面,确实有不少需求可以发掘发掘。
“你记这些干什么?”
“他们只会买他们需要的东西,知道这些东西之后,就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了。”尹扬说得很认真。
“怎么,你也想做农具生意?”陆云峰笑道。
“不,这是给你的,”尹扬那双透着明澈的琥珀色眼睛看着他,“你照顾我这么久,我总该做点什么。”
陆云峰手中握着那本薄册,不知怎的,他感觉尹扬的背景很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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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峰在云州停留了十天,他觉得尹扬总是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忧心忡忡,也许是失忆给他带来的打击太大,每天都会带他去城外一处名为落花坡的地方看日落解闷。
日落大地熔金,灿烂夺目,尹扬说很美,很喜欢。
尹扬看日落,而陆云峰则是看尹扬:穿着浅水蓝色衣衫的尹扬坐在石凳上,整个人都像沉在金色的光中,逆着光,光洁的脸颊上,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长长的睫毛盛着碎金般的光,在鼻翼投下细密的阴影,像一尊白玉美人像。
看得陆云峰连眼睛也舍不得移开,幸好尹扬总是认真的看风景,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偷看着他。
陆云峰已经用尽方法想哄他开心,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尹扬很在意他失忆的事情,一直努力去想,但也只会让他头痛难忍。不开心的根源是失忆,如果不能解决根源问题,那么付出多少努力都没有用。
又是一天并肩看日落的时候,尹扬手里忽然一重,低头望去,陆云峰在他的手里塞了一块小小的木牌。
木牌上用古怪的文字写了几行字。
“这是……”尹扬不解。
陆云峰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隔壁国有一个**师,据说很擅长驱魔除妖,助人神魂归位……像你这种情况,他治好过……这是从他那里求来的归神符,说不定有用呢。”
陆云峰一生从未迷信过,也一向看不上家里人搞求神拜佛的行为,对老伙计们说的那些深夜禁忌更是不屑一顾。
但是事到临头,他终于感受到那种想要抓住唯一希望的感觉。
“别笑,万一有用呢?”陆云峰扭过头,对于自己终于投身到迷信的大军之中感到非常羞耻。
尹扬还是微笑看着他,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如果我原本的身份,会让你讨厌呢?你会后悔让我恢复吗?”
“要是恢复之后,你还是这样的性子,我还是喜欢你……嗐,我在说什么。”刚才陆云峰听见尹扬说“讨厌”便下意识的说了反义词,但是“喜欢你”,听起来就十足的暧昧,不是那么回事了。
陆云峰生怕被尹扬当成登徒子,结结巴巴地解释,却越描越黑。
“没关系,我也喜欢你。”尹扬掂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依旧没有任何人到云州来寻找尹扬,陆云峰却不能再继续逗留了,他必须回去。
这一个月之中,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每天形影不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尹扬其实很怕痛,每每陆云峰都要小心地哄半天,却仍然弄得他流泪,他也不喊痛,只是咬着被角流泪,看得更让人心痛。
有好几次陆云峰都想算了,反而是尹扬拉住他缠绵。
终于,陆家催回的家书到了。
“跟我回家?”陆云峰握着尹扬的手。
尹扬摇头:“我要留在这里,也许,我的家人,会找到这里呢……”
“那在程立雪那里留个信,如果你家人去问他的话,可以找到我家。”
可是尹扬还是摇头:“我若是女子,跟你回家还有个说法,可是我现在跟你回去,算什么呢?做伙计,还是做书童?”
陆云峰也哑了,他虽是长房长孙,但也绝对不可能娶个男妻回家。
分别的日子来临,陆云峰不得不回去了,在回去之前,他把家里人随家书寄来的东西送给边关镇守的萧将军。
萧将军留他吃饭,席上说起边关虽已十多年不曾有过战事,但是隔壁国总是鬼鬼祟祟地派探子往来,抓到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着实烦心。
又说起隔壁国的大王子和小王子的八卦。
人类天生对八卦的收集能力极强,萧将军说起隔壁国王室秘辛,就好像“人在现场,我就是屋顶”的笃定。
“大王子是老皇帝的爱妃生的,小王子是皇后生的,不过嘛,皇后死得早,俗话说,有后妈就有后爸,被爱妃这么一调唆,老皇帝决定立长不立嫡,但是朝臣们希望立嫡不立长,小王子有许多大臣支持,大王子整天变着法儿的想搞死小王子。现在老皇帝也举棋不定,不知应该立谁。”
宅斗宫斗本质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跟陆云峰常年混在一起的纨绔子弟家里也有不少这种事情,陆云峰的兴趣并不大。
萧将军又继续说:“论能征惯战,小王子不如大王子,但是那小子蔫着坏,你看着十几年不打仗了吧,我们没在大王子手里吃过亏,全都栽在那个小王八蛋手上了。边塞互市,他耍的那些个手段,简直是丧心病狂,几乎把边民的钱给榨光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竟然能想到那么多馊主意,啧,以后肯定生不出儿子。”
“你见过那个小王子?”陆云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