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陈恨才被放进去。
房内两个火盆烧着,正暖和。徐醒半倚在榻上,半边身子陷入锦被中。头发披散着,于枕上铺陈开来。
面色仍是苍白,近来又清减了几分。颧骨稍突,因烤着火,才染上一抹不大自然的红颜色。
他闭着双眼,只在陈恨推门进来,轻声唤他一声徐大人的时候,眼睫才颤了颤。
“陈……”
陈恨封侯那一阵儿,徐醒喊过他侯爷,其余时候,他从来都只喊他陈公子。
而陈公子亦是从爽朗的少年,长成一个柳条儿似的男子,看上去好像随风游走,又好像存有那么一点儿的傲气。
陈恨今日将头发束高了,像极了数年前在他徐府的湖上亭中,敲着瓷碟唱曲儿的那个意气少年。
徐醒出神的那一会儿,那少年便撩起袍子,在榻前落了座。客气似的,伸手帮他拍了拍被子。
可徐醒总觉着,他下一刻就会架着脚,打着拍子,给他唱江南的曲儿。
浓词艳曲也无妨。
他面皮厚了,听得起了。
见徐醒晃神,陈恨只以为他是病得厉害了,便再喊了他一声。
徐醒这才咳着招呼了他一声。
陈恨抬手帮他拍背:“半个来月前见徐大人,还是好好儿的。我还给徐大人的手炉添过碳,怎么?是那日添的碳不够,竟害得徐大人受寒了么?”
“不是……”徐醒止了咳,喘着气,只把头偏了偏,半边脸都埋在软枕里,“是冬春时候的老毛病了,与你无干。”
陈恨于他,实在是没什么话儿可说,怕惹他生气,更怕惹他咳嗽。
陈恨的目光悄悄地在他周身扫了一圈儿,最后落在置在床头的那本诗集上,是他送来的那一本。
“一位朋友的藏书,据说是新得的。听说徐大人喜欢,就抄了一本。徐大人闲时看看,养着病也不至无聊。”
不能直说那诗就是苏衡写的,陈恨也不敢冒领功劳,只说那书是一位朋友的,这朋友就是苏衡,而他自己只是个抄书的。
这么一来,改日徐醒要谢,也要去谢苏衡。
“多谢,你有心了。”徐醒抬手,将指尖压在书册的题名上。
前些日子,苏衡将诗一沓一沓地送过来,也没有起名字。最后成书时,陈恨就从诗里边随手拣了一个词——沧浪,原句为沧浪濯骨骸。
陈恨自个儿的字圆润,不好题这种名儿。这是他私下临帖,练了很久,来徐府前的最后一刻才写上去的。
陈恨见他将手搭在那诗集上,默了半晌,便轻声道:“徐大人,你看两页?要不我给你念两页?”
徐醒不答,缓缓地就将手收回来了。
陈恨自知念不出苏衡那点儿豪气与大气,也不说话,随手翻开一页来看。
细雨洗胭脂。
沧浪濯骨骸。
这些日子抄这些诗,某个瞬间,陈恨忽然就明白徐醒为什么喜欢苏衡的诗了。
他是世家公子,规规矩矩、端端方方的,他喜欢的东西不能再如他一般拘束了,他喜欢和他不一样的,无拘无束、汪洋恣肆的。
徐醒忽然喊他:“陈离亭。”
“嗯?”
“你还是只被人喊做陈恨的时候最好。”
陈恨笑了笑:“我也没办法,那是命定的,我是被推着往前走的。”
徐醒亦是好难得地笑了,他问:“我总拿冷脸对你,你怎么从来也不放在心上?”
“从前你不是救过我几回嘛……”
默了一默,只听陈恨继续道:“从前我在掖幽庭,李檀要动我那几回,我兄长陈温在,你不是总也在?还有上回我那爵位被削了,你不是还上了折子么?”
“你知道了”与“你还记得”两句话都哽在徐醒喉头,他说不出。
他只说:“如此。”
话才落,徐醒就蜷着身子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来得又急又猛。他死死抓着锦被,指尖都泛白。
陈恨忙给他顺气:“徐大人?”
还未缓过来,方才在门前为陈恨通报的小厮就推门闯了进来:“公子,老爷回了。”
他说的是徐醒的父亲,徐右相徐歇,那时帮着老皇帝为太子爷铺了一条死路的人。
徐醒一听这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推开了陈恨的手,将脑袋靠在榻边,喘着气道:“他想算计你,你道行浅,不好与他对上……我原就不该见你,实在是一时昏了头了。你快回去罢,回宫里……找你的皇爷去罢。”
他这话说得怪,陈恨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徐醒又对他那小厮吩咐道:“带陈公子从暗道走,对他就说……就说早已走了。”
那小厮唤道:“公子……”
哪里有头一回来,就将自家屋子里最大的秘密就告诉人的道理?
“带他走。”徐醒见他迟疑,一时之间动了气,抓起榻前放着的诗集就朝他摔去,吼道,“带他走啊。”
“你别生气,你别生气。”陈恨忙劝他,“我马上走,马上就走。”
那小厮不情不愿地打开半壁书架的暗道,将陈恨领了进去。
陈恨只随那小厮往前走出半步,只听外边传来摔了茶盏的声响。
徐醒他爹,徐歇的声音:“你护着他,你非护着他……忠孝两不全,是不是连命都没了,你变成鬼也护着他?我简直怀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