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内空气潮湿黏腻, 阴风长蛇似的钻入袖中。衣袖掩着,陈恨将拳头攥紧了。
半壁的书阻隔,他听不大清徐歇的声音。
徐歇骂了徐醒一通, 随后又软了语气,他说:“……枕眠,你娘早逝,朝中事务繁多,为父有时顾不得你。你伯母留心帮你看了看,兵部张尚书府上的三姑娘……具体的,她会与你说。你把身子养好了……”
徐醒没说话,又静了许久,只一阵的脚步声响过, 很快的又重新静了下来。
陈恨躲在暗道里,没敢再出去,只是透过书壁的一条缝隙悄悄看徐醒。
他仍是侧躺着倚在榻上,闭着眼,锁着眉,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可怜人, 出身世家, 享尽世家繁盛,受尽世家名声, 却终究为世家所累。
陈恨再叹了口气,转身随那小厮自暗道离去了。
徐相府在城中偏东,徐醒房中的暗道一直通到了城东。
那小厮领着他从杂乱的竹林里钻出来。
“你直往前走, 等出了院子,再往东出了街,大概就认识路了。”小厮一顿,又道,“对了,守这院子的是个歪脖子的老头儿,他年轻时候被刀砍过,你别被他吓着了。”
陈恨朝他作揖:“多谢。”
“你方才听到的话……”
“我明白。”陈恨郑重的点点头,“徐大人救我一回,我不会多嘴。”
那小厮撇过头,轻声嘀咕道:“你要是不多嘴,几年前你就不该唱那两支破曲儿。”
没听见他的话,陈恨试探着问他:“徐大人他,是不是……”
“不是。”小厮急忙替徐醒辩白,“公子和老爷,不是一样的人。”
“这我自然知道。”陈恨再问,“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他是为的什么?”
小厮低下头,摸了摸后颈:“也就是太子爷出事的那一年,那一日宫中召了许多人去,公子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我在宫门口等着,等了许久,直到次日正午,才有一顶小轿把人抬出来了。再有别的,我不知道。”
“那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那小厮也硬气起来了,往后退了半步,道:“你算是个什么人物?我们家公子同你又有什么交情?他想跟你说就跟你说,想不跟你说就不跟你说。他有事儿不跟你说,就是瞒着你了?你倒配。”
“对不住,我失言了。”陈恨抬手摸了摸两只袖子,他出来得急,没带什么东西。再想了想,便抬手折了两片竹叶子。
竹叶尚带着雪水,湿润润的两片。
陈恨低着头,一面摆弄手中竹叶,一面对小厮说:“你家公子与我,到底相识一场,算是君子之交。我兄长从前又与他交好,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他温声道:“你回去对他说,若是陈离亭还能勉强入他的眼,趁着徐右相不在,我偷摸着去看看他。他要是觉得我烦,那就算了,我让吴小将军来看看。”
陈恨将两片竹叶做成个蚂蚱,交给小厮:“没带什么贵重东西,这个小玩意儿算是哄他高兴的,他喜欢就留下,不喜欢随手丢了也成。我看他房中炭盆子烧得旺,就是烧了也行。”
“他有事情不跟我说,大概是不喜欢我掺和他的事情……”陈恨顿了顿,抬手再折了两片较小的竹叶,叹了口气,“罢了,我再给他做一只母蚂蚱吧。”
最后那小厮用一根长长的草茎将几只蚂蚱全串起来,吊在手上活像是个炸串儿。
那小厮从暗道回去时,徐醒正睡着。
天色渐晚,夜里就要转凉。他放轻了手脚,走到炭盆边将炭火拨得旺了些。
他原想直接将那人送的一长串蚂蚱全丢到火里去烧了的,后来想想,还是将它们照着大小顺序排好了。
原本徐醒一时生气,在榻前随手一抓,用来丢他的诗集被徐醒自己捡了回来,仍旧放在床头。
他抓起那诗集时,手上用的劲儿大,将纸张都捏皱,旧书似的。徐醒便将它捋平了,还找了书尺压在上边,想把它变回原样。
陈恨送他的蚂蚱就被放在那诗集上边。徐醒醒来时,还恍恍惚惚地盯着一堆蚂蚱看了好一阵儿。
他随手捻起一个,握在手心里,把玩了有一会儿,将竹叶的棱角都磨平。
小厮将陈恨的话一字一句,分毫不差的转给他听:“‘……罢了,我还是再给他做一只母蚂蚱吧。’”
听见这话,徐醒便不自觉笑了笑,一时失神,手中那只母蚂蚱就掉在了被子上。
他垂眸,看了看那蚂蚱,说:“你把今日他送来的诗集拿来,趁着我精神头好,看两页。”
小厮劝他:“公子还是再睡会儿罢,诗集什么时候都可看,别勉强了自己。”
徐醒笑道:“不勉强。”
日渐落,拨开层层叠叠的枯枝,找不着路,陈恨翻墙从废园子里出来。
方才那小厮对他说,看园子的是个歪脖子的老头儿。
出来时陈恨看见他了,他就坐在园子门前的台阶上,用破烂的巾子围着脖子,带着破布帽子,看不清脸,身边放着一根竹杖与一个破碗。
陈恨想起昨晚李砚与他说的,李砚在城东也见了一个这样歪着脖子的人,当年江南的涉事官员。
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人恐怕是徐醒有意推到李砚跟前去的。
或者说,这些年来,就是徐醒在暗中养着这样一个证人,他在等机会,等着能为当年那事儿平反的人。
走出了园子所在的街道,陈恨也就认识路了。
他是骑马去的徐府,他自个儿从暗道出来了,他那马还拴在徐府围墙边的树下。